江 小楼继续说下去:“他当年在京城为官时,经常有同乡、同窗来投,谋取官职,他多次接待,并劝以刻苦攻读以求仕进。后因来投者日多,难于应付,于是嘱总管一律谢绝。家住均州的同窗胡 生昔日与他进京赴考时,曾赠与大批钱财,结果上京求助之时,却遭到不明真相的郑家总管一口回绝,胡 生心生不忿,回到家乡后特意召集一群落魄文人,将一些升官发财、忘恩负义而抛妻灭子之事全都捏造在郑浩身上,编成杜七娘,并且到处演出。当演到郑浩家乡的时候,郑家人十分愤怒,曾经组织家中仆人当场砸了剧团 衣箱,并将戏子痛打一顿以至于死伤数人,演出被迫停止……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被记载于当地志中。”
“是吗?”傅朝宣愣住,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你是说这故事根本是杜撰出来的,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污蔑郑浩。”
江 小楼唇边露出笑意,慢慢地道:“郑浩年轻的时候,官员赵和因为官清廉,敢于直言而得罪权贵,被奸党 捏造罪名投入监狱。郑浩当时不过是个普通学子,又与赵和素不相识,却联络同窗百名,联名上疏,步行赴京为赵和诉冤请愿。京兆尹衙门不肯处置,郑浩便印发揭贴,申明真相,最终赵和冤案得以昭雪,官复原职。这件事一时震动朝野,郑浩之名,天下传扬。”
傅朝宣冷笑道:“这世上沽名钓誉之辈太多了。”
江 小楼扫视他一眼,便垂眸而笑:“郑浩的妻子张雅君出身书香,两人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诗书相伴,琴瑟相和,无比恩爱,可惜五年以后,张雅君病了。关于她所患的疾病,我在文献中没有找到相关记载,只知道经过大夫的治疗后,病情并没有好转,在当年就去世了。那一年,郑浩才二十七岁。他当上丞相之后,很多人都劝他再娶个妻子,还有人送给他美妾,然而他却一概加以拒绝,并且终身不娶。他只是孤身一人,从二十七岁开始,带着妻子留下的独子度过了一生。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人,这个人的位置,其他的女人永远不能够替代。如此痴情,天下又有几人?”
傅朝宣声音飘忽:“说的如此肯定,仿佛你亲眼看见似的,若这个故事真的这么动人,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江 小楼微笑,平和地道:“我曾经看过郑夫人亲手绣的佛经,在佛经上,还有一首郑浩怀念妻子的诗文,足可证明这件事是真的。一个人可以装三年,装十年,可一辈子呢?一辈子的情真意切,能作假么?”
“你是在告诉我,你跟郑浩一样被人冤枉,受了很久的冤屈。”他一针见血地道。
“不,我只是在告诉你,道听途说未必属实,你有眼睛、有耳朵,为什么不亲自看一看、听一听?这监狱是什么地方,梁庆又是什么人——”
傅朝宣一愣,旋即紧张地看看门口,胥卒巡视到这里,正向里面警惕地瞟了一眼,等胥卒走了,傅朝宣才低声说:“你如果要让我相信你,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此时胥卒又走了回来,他故意拔高喉咙大声说:“你惯常会花言巧语,我不听你这些胡 言乱语。”
江 小楼瞧见他紧张的模样,幽静的眸子里仿若潋滟波纹微荡,只是垂下眼睛,笑了。
傅朝宣越发困惑,在他眼里,江 小楼是个奇怪的人,她总是对眼前的一切无所谓,就连伤得这么重也不畏惧。明明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却总是温 柔可亲、和气有礼,身边的环境和人却什么都没办法影响她。她从来没对自己献过殷勤,但一举一动却富有魅力,除此之外,她真的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笑容又有一种叫人信服的力量。
哪怕他再厌恶她,也不得不承认她腹有锦绣,谈吐风雅,是个很容易让人心动的女子。
傅朝宣走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江 小楼一眼。江 小楼望着他,诚恳道:“大夫,可不可以替我带一本佛经。”
带佛经,在这种时候?他怔住,足足半刻都说不出话来,随后猛然醒悟过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 小楼看着他的背影,淡淡一笑。
十日的赌注,已经是第二日。
蜘蛛在新网上爬来爬去,翘首以盼。
第三日,傅朝宣果然来了,因为胥卒发现江 小楼的高烧未退,便又请他来重新开药方。他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佛经。
他将佛经递给江 小楼,道:“你这样的人,也信佛吗?”
不,当然不信,如果天上真的有佛,为什么不惩恶扬善,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好人受冤,江 小楼心头冷笑,面上却微笑道:“我小的时候身体不好,父亲曾经送我去庵堂修养过一年,在那里我跟着师傅们吃斋念佛,已经习惯了身边带一本佛经。”
傅朝宣盯着江 小楼,像是在忖度她的话是否可信。
江 小楼当然没有说谎,她的确在庵堂生活过一年,还曾经亲手抄写过佛经,供奉在佛祖面前,但从出事之后,她便再也不会碰这种没用的东西了。佛祖太忙,没办法庇佑每个人,她必须靠自己。
傅朝宣静静望着她,心中不由自主的想到,一个信奉佛祖的人,始终坏不到哪里去。
在重新诊脉、开了药方之后,傅朝宣发现江 小楼已经翻开了佛经。那纤细的手指认真地摩挲着佛经上的每一个字,带着深深的眷恋。大多数时候她在默诵着佛经,的确是背诵出来的,因为她几乎没有低头看过,也许她只是试图从佛经上寻找一种平静,而非是真的需要。就像是他手腕上套着的这一串佛珠,只是一种象征,信仰的象征。
开好了方子,他又看了一会儿,并不打扰她,无声无息地走出去了。
十日的赌注,三天过去。
蜘蛛捕捉了一只飞蛾,却因为意外而飞走了,仿若白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