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作者:亦舒



    她放开他,目标转向我,“你这骚货,笑什么?”

    我,骚货?

    我说:“我不是他的什么人,你别误会。”

    阿方骂我:“没义气。”

    那女郎气呼呼的坐下来,“你别让他骗到你,他甜言蜜语,低声下气,什么都来得。”她倾诉。

    “不会的,我不会受骗。”

    “你别夸口,他花样多着呢。”她警告女同胞。

    “不是的,你弄错了,我是他长辈,我们不是那种关系的。”

    那女郎静下来,她似乎有点明白。

    我留意她的神情,知道危险时期已度过,再转头看方中信,只见他脸上被她抓起几条细痕。

    真窘,这家伙已丑态毕露,不知还有什么弱点未经暴露,难为我第一眼看见他,还把他视作英雄。

    唉,这年头,女人越来越美,英雄却不复再见,原来五十年前,猛男已开始消逝。

    “大家坐下来慢慢谈好不好?”我大胆建议。

    那女孩子坐下来,拉一拉扯烂的衣袖,拢一扰长而鬈曲的头发。

    到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她,多么奇异的打扮:这么长而毫无用处的头发,不知要花多少时间来打理,还有,十只指甲上搽着鲜红的颜色,这又有什么作用?难道她以为这便是美?脚上穿着一双古怪的、有高跟的鞋子,把她身体的重力全部倾向前方,是以她走路的时候,非要把胸向前凸,挺直腰板来平衡不可,比踩高跷更难。

    我津津有味的打量她,她也在研究我。

    她的敌意象是消失了,好奇的问我:“你额前那片东西是什么?会闪光。”

    我不自在的侧过头去。

    “你的头发全部剪光,几乎贴紧头皮,是最流行的样子吗?衣服那么窄,不过料子看上去好象很舒服,你好时髦,你到底是谁?”她趋向前来。

    我微笑,“我是骚货。”

    女郎不好意思起来,“你怎么会,你这样好气质……是我误会,你别见怪。”

    咦,我倒是喜欢她坦诚,她这一赞令我飘飘然。

    “你到底是谁?”她追问。

    我是谁?我比他们大五十岁,只能做他们的婆婆。

    于是说:“我辈份很大,我是方中信的表姑。”

    “真的,他从来没同我提过。”她很有兴趣。

    我索性同她开玩笑,“你叫我陆姑姑吧。”

    她格格的笑起来,“这么时髦的姑姑。”

    这女郎,忽晴忽雨,高深莫测。

    方中信忍耐这么久,实在已经逼至墙角,大吼一声,“这里已经没你的事,莉莉,你还来干什么?”

    莉莉转向他,“我未收拾东西。”

    “你还有什么东西在这里?”方冷笑。

    “我的心。”莉莉抛过去一个媚眼。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这么肉麻,这么陈腔滥调的打情骂俏。

    难怪方中信并不为其所动,一块冰似的态度:“你的心不是飞到朱七身边去了?我听说他在三藩市替你开了一个美金户口,那就是你心所在。”

    莉莉不响,在屋内踱来踱去。

    我担心她那双鞋,这种刑罚似的道具是怎么穿在脚上的?为什么穿它?

    只见她挺着胸,耸着臀部,忽然之间我明白了,鞋是为了夸张她女性的特征而设。

    为什么要展览女性的特点?

    当然是因为她要用之来吸引男性。我一直推理下去:为什么要急于用原始的本钱来抓住异性的欢心?因为她没有其他的本事,或者其他的能力不够显著。

    我明白了。落后,社会风气的落后。

    他们当着我继续谈判。

    莉莉问她的男友:“你是否要我脱离朱某?”

    “不,”方中信说:“我同你已经结束,我不是早说清楚?”

    她说:“你会后悔的。”

    “那是我的事,请你交出锁匙来,,别再进来摔东西。”

    莉莉变色,“我们完了?”

    “早就完了。”方中信说。

    她不能下台,愣在那里。

    我不忍,送她出去。

    在门口,我看到她含着热泪。

    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耸耸肩,用手帕印印眼角,“胜败乃兵家常事。”她说。

    “能这样想就好。”我说。

    “当心他。”莉莉说。

    “咦,我是他姑姑。”

    “他呀,尼姑都追。”

    真夸张,这恐怕也是他们的特色。

    “我不怪他,你这么漂亮,这么特别。你瞧你,比我还高……”

    真是我由我说,她由她说,夹缠不清,啼笑皆非。

    她扬手叫一部车子,我看着她上车。

    那种用柴油的车子喷出一大股黑烟,呛得我咳嗽起来,这里的空气污染得几乎不适合生物生存,我双眼已经开始露红筋,喉咙也觉得干燥。

    脏与落后似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一转身,看见方中信站在那里。

    我说:“哦,你怎么出来了,负心人。”

    “出来看你,姑姑。”

    我摇摇头,“你们花太多时间在男女私情上。”

    “喂,我也想知道,你们把所有时间省下来,又做了些什么?”

    我竟答不上来,呆在那里。

    “也不见得很空闲,是不是?”他笑:“告诉你一个秘诀,时间要挤才经用。”

    我拿他没辙。

    “来,我们出去吃饭。”

    “不。”

    “什么?”

    “不,我不是你女人中之一名。”

    “没有人说你是,即使有,你也不需介怀,你又不打算同人混,他们说什么,你何必关心,你不过是暂来歇脚的,唏,设想到未来世界中的女人迂腐至此,一点潇洒劲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