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作者:亦舒

    再度回到方宅,就正式把它当为家。

    爱梅已完全熟悉环境,长胖不少,脸颊红润,象小苹果。天大的烦恼,只需看到这一张面孔,也会暂时卸下。

    三口子嘻嘻哈哈,我自问真能做到今朝有酒今朝醉。

    太阳落山,方带我到舞厅跳舞。音乐很慢很慢,男男女女搂抱着缓缓挪动脚步,身子随节拍摆动,十分陶醉,有些还脸贴脸,女方也有素性将玉臂挂在男伴脖子上的。

    没想到五十年前跳舞可以带出这么含蓄的色情成分,谁说世风日下,越是暧昧就越艳靡,骚在骨子里,令人脸红耳赤,情不自禁。

    而且还在公众场所表演,我看得呆了,不肯下舞池。

    方几次三番邀请,说是教我。

    我仍然摇头微笑。

    乐师开始吹奏金色色士风,曲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令听众沉醉。“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这是怀旧之夜,”方说:“歌名《渴睡的礁湖》。”

    呵,旧上加旧,一直往回走,走到幽黯不知名的角落,在那里,人们衣服上每一瓣都绣满花朵,他们惯性服用麻醉剂,都有一双睁不开如烟如雾的芍药眼,什么都不用做,净管勾心斗角或是争艳夺丽。

    在书本上读到过,他们种的花有黑牡丹、白海棠,喜欢的颜色有明黄、燕青……今夜似乎捉摸到这种情趣,灯光昏沉沉,闪烁着水晶般的珍珠,不喝酒也醉人。

    谁愿意回去,在那里,为了使我你不住工作奉献精力,灯光与日光一样,造成错觉,刺激新陈代谢,把人当机器。

    只得悄悄吁出一口气。

    方轻轻跟音乐吟唱:“渴睡的礁溯,在热带的月色下,我与你共游……”他说:“我知道有个地方,四季如春,在天堂般的花丛中,有个湖泊,叫做迷失之湖,也许躲在那里,没有人会找得到我们,任由咱们长满白发,你说如何,肯不肯与我到那里去?”

    “是是,我们一起去,我愿意。”

    他很小声很小声,温柔如夜般说,“那迷失之湖,永远在我心底,让我们来跳舞。”

    我热泪满眶,不住点头。

    老方带领我下舞池,一步一步教我,并不难,很快跟上了,我学着其他女士的样子,左手搭在男伴右肩上,右手与他左手相握。

    这是生平第一次跳舞。

    他在我耳畔说:“要回去了吧。”

    口气呵在敏感的耳朵上,引起麻痒。

    我的心境也非常明澄,既成事实,也无谓抵赖。

    我说:“十四号下午。”

    “就剩下这点时间?”他无限怜惜的问。

    “是,就那么多。”我说。

    他拥紧我,“我们一起渡过四十五天,不能说是不幸了,四十五天有一千零八十个小时,每分钟你都令我心花怒放,认识你是我一生中所发生的最好的一件事,谢谢你陆宜,为我平凡的一生带来光采。”他哽咽。

    夫人说得正确,方的性格可爱知足,懂得退一步想,所以他是个快乐的人,自身快乐,也令人快乐。

    换了别人,就会贪婪,短短四十五天,不不不不够,希望有四百五十天,四百多天过去,希祈四千五百天,到头来还不是一场春梦,到头来还不是席终人散,还不是伤心失望。

    有什么是会陪我们老死的呢,没有。早日想穿了,早日脱离苦海。

    我对方说:“我们在一起的确开心,但愿回忆长存。”

    他用手指替我划去眼泪,“听听这首老歌,从我祖父谈恋爱时直流行到现在,叫十二个永不。”

    “这些迷人的歌曲,真叫人死而后己。”

    “你也喜欢?我爱煞它们。”

    他把我带回座位,小桌子上烛火摇曳,他握紧我的手。

    “真想同你结婚。”

    “不想连累你。”

    “非卿不娶。”

    我忍不住笑,“你?”

    他假愠,别转面孔。

    “本性难移,我走掉第二天,你就捧着巧克力好去寻找新欢了。”我说。

    方很认真的说:“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你只要问一问你母亲,便可知详情。”

    我心底一寒,“我们不谈这个。”

    “好,我同你到蓬莱仙境,共渡剩下时光。”

    “那么爱梅呢?”

    “带爱梅同去。”

    我狠下心,“好的,跟你走。”

    他令我撇下丈夫子女,到天涯海角去享乐。

    我竟是个如此不堪的女人。

    但无论是谁,总有权抓住快乐吧,为着一生中些微的,可遇不可求的快乐,牺牲其他,也值得原有吧。

    我们几乎空手就离开双阳市,抵达迷失湖。

    湖滨有一间小小旧旅舍,一岸花树,湖上有天鹅觅食。

    宛如世外桃源。

    旅舍主人衷诚的欢迎我们。

    别看旅舍外表朦蔽,这里有最香浓的龙虾汤、最甜美的香摈酒、最完善的游戏设备。

    我们三个人什么也没做,有时泛舟湖中,眯着眼睛,我躺老方腿上,爱梅躺在我手臂上,人叠人就过一个下午。鱼丝不住抖动,分明有鱼上钩,但我们不去睬它。

    爱梅获得极度安全感,似只小动物般熟睡,呼噜呼噜。

    我说:“可惜不能多陪她。“方笑说:“幸亏你曾陪过她。”

    这就是乐观与悲观之分别。

    “她永远不会忘记你,”方说:“将来她情绪低落之时,你会成为她的支柱。”

    “是的,她的确记得我。”

    母亲曾无数次提及这位无名女士,视她如神明及偶像。

    “爱梅懂事的时候,要不要我把真相告诉她!”

    “不。”

    “我该怎么说?”

    我沉默。

    母亲一直不知道我即是她女儿,那意思是说,没有人来得及把真相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