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作者:亦舒



    “妈妈,我也爱你。”我冲口而出。

    抛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我从前粗心不懂得,妈妈,现在开始,我会好好的爱你。”

    她诧异,“怎么忽然孝顺起来,倒有点肉麻兮兮的。”

    我深深太息。

    “你们年轻人事忙,疏忽亲情,也迫不得已。”

    “妈妈,你记得方太太的相貌吗?”

    “她长得好美。”

    “你那么小都记得?”

    她肯定的点头,“再美没有了。”

    “象谁?”

    “象圣母马利亚。”

    “象不象某个身边的人?”我暗示她。

    “怎么会,没有人如她那么端庄美丽。”她不以为然。

    “象不象你?”我已说得很露骨。

    “不象。”

    “象不象我?”我实在急了。

    母亲笑出来,“你在为母的眼中,也算是美的了。”

    “不不不,方太太是不一样的。”母亲说。

    “一点也不象?”我说。

    “你那么毛躁……”她看着我。

    母亲已把“方太太”神化了,在她心目中,方太太至圣至美至善,无人能及。

    我不过是她粗心、慌忙、心不在焉的小女儿,她怎么会相信我即是方太太,方太太即是我。

    方太太是她的信仰。

    我握住母亲的手,怜惜的说:“以后我们要多在一起,我会常来探望你,妈妈,要不要我搬来同你住?”

    “同我住?”母亲愕然,双手乱摇,“不要开玩笑,咱们两代人,思想以及生活方式都大不相同,没有可能相处,万万不能同住。”

    她拒绝我?我哑口无言。

    满以为能够补偿她,谁知她已习惯一个人生活,自给自足,不再希冀在任何人身上获得照顾爱护,多么悲哀,我们迟早,都会彼环境训练得硬如铁、坚如钢。

    我无话可说,太迟了。

    “这两天你真是怪怪的,”母亲陪笑,“不是有什么不妥吧?”

    我呆视窗外,“母亲,方先生的墓……”

    “在本市,我每年都去扫墓。”

    “我想去。”

    “同你有什么关系?刚出院,热辣辣的天气,日头一照中了暑怎么办好?”

    她还是把墓址告诉我了。

    我是即刻去的。

    感觉上总以为他刚落葬,其实已有四十余年,墓木已拱。

    青石板上全是青苔,墓碑字迹已经模糊。

    我手籁籁的抖,蹲下去,伸手摸索。上面写着方中信字样,一九五五——一九八八。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慢着,是什么,我把脸趋向前去看,这一看之下,三魂不见了七魄,原来碑上刻着:宜,我永远爱你。

    方知道我会找到这里,他知道我会看到这行字,他知道。

    我额角顶着清凉的石碑,号陶大哭起来。

    我是不得不回来,我是不得不走,我们是不得不拆散。

    我今生今世,被汝善待过爱护过,于念已足。

    我泪如雨下。

    在这偏僻的墓地,也无人来理我,我躲在树荫底下,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气促头昏,四肢无力,也不愿站起来走。世界虽大,仿佛没有我容身之地,没有方中信带领我,我不知何去何从。

    跪在石板地上,直至膝头发麻,天色暗下来,我不得不定。

    而且还不能把悲伤太露,以免被人知道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