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时分,杭州城内,钟声乱敲起来了。这不合时宜又不分钟点的钟声,优恍嗡嗡地回素在了春日江南的大街小巷之中,也不知是要报告不祥之讯,还是在呼号着反叛。暮色里的行人,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正窝在家中门头吃饭的市民,也大着胆子打开了窗子。人们又慌乱又兴奋,又怕灾难降临又渴望出一件大事——自打1917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和地方人士捐款一万元建造了这座钟楼,它还从来没有这样随心所欲地乱撞过呢。
站在钟楼大铁门外的杭家人,挤在人群中,听到钟声这样激愤而混乱地响着,知道大事不好了。叶子和盼儿就冲动地往前扑去,被嘉和一手一只肩膀,死死地抠住了,他对着她们耳语道:“不要慌,不要慌,日本佬轻易不会开枪的。”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就抬起头来,朝不远处日本兵的包围圈中两个骑着马儿的人望去。他的目光就和日本特务翻译杭嘉乔的目光对视了。兄弟俩互相厌恶与仇视地逼看了一会儿,嘉乔就回过了头去,对着小掘不知说了一些什么。然后,嘉和看见小掘也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又把目光移到了盼儿身上。嘉和能够感觉到女儿微微颤抖了一下的消瘦的肩膀,女儿的头别开了。
前面挤着的一个中年男人,显然是不认识他们杭家的,对着嘉和耳语道:“日本佬儿说了,如果教会不把里面的人交出来,他们就要炸钟楼呢。这么\'别\'了一天,教会\'别\'不过日本佬了,他们已经答应把人交出来了。这会儿,那人就在钟楼里敲钟呢。喷喷喷,真正是吃了豹子胆了,早上甩了日本兵两个耳光,晚上还敢不停地敲这大钟】”
旁边便另有人问:“听说了是什么人了吗,这么大的胆?”
“说是羊坝头忘忧茶庄杭家的二少爷呢!”
问的人恍然大悟,说:“这份人家啊,难怪,杀人放火都敢的!好汉也出在他们家里,强盗也出在他们家里,杭州城里也算是一块牌子了。”
“轻一点,你不要命了,有没有看到那骑在马上的人,那也是杭家的呢!”
两人那么说着就缩了回去。叶子听到这里,手就揪到了胸口上,嘉和的右手就把她搂得更紧了一点,对着她再一次地耳语说:“不要慌,出来也好,出来也好,不要慌,不会出人命的。”
正那么说着,就眼看着青年会的大铁门打开了,日本人持枪嗷嗷地叫着,脚步声咋咋地响着,惊心动魄地朝里面冲,而钟楼顶上,那钟声也更为大作起来。钟楼下几乎所有的杭人都啊啊地叫了起来,人群一阵阵地骚乱着,盼儿突然尖叫了一声哭了出来,却立刻被父亲一把搂过,把她的脸埋到他的又宽又大的胸膛上了。
这时,一个穿着牧师衣服的洋人走到了大门口,仰望着钟楼,边划十字边高声地祈祷起来——我们在天的父啊,请饶恕我们的罪孽吧;主啊,你已经以十字架上的鲜血告知我们了:弥赛亚必须受难,并在三天以后起死回生,仟悔和赦罪的将传遍世界,看见这一切的你们将为此作证,人子将亲自实现天父对你们的承诺,但你们必须等待,自上天而来的权能终将会降临在你们身上——阿门……
所有站在大铁门前的杭人——无论信教的还是不信教的,都划着十字,跟着那牧师祈祷着——阿门,然后,低下他们的头来,甚至盼儿和叶子也划起了十字,低下了头。只有嘉和一个人昂着头,他要看着汉儿从里面完好地出来,他要汉儿也看到他。
果然,钟声突然就停了,一阵嚎叫之后,传来了零乱的脚步声,然后,嘉和看见几个日本兵拖着杭汉从大铁门里出来。杭汉一开始还半低着头,和那些日本兵挣打拉扯着,突然,叶子尖声地叫了一声,在场的杭州人几乎没几个人能听懂,但杭汉却突然抬起头来,他听懂了,他的母亲脱口用母语叫了他一声——我的儿子!就在杭汉抬起头来朝母亲叫他的地方看去时,嘉和突然跟起脚来,高高地举起手来,频频地向他挥着。杭汉朝他笑了笑,点点头,嘉和两只手举过头顶,以作揖的方式,不断地和他的侄儿打着招呼,仿佛是说:汉儿,你是好样的;又好像说:汉儿,拜托你了;还好像说;汉儿,一路平安。这种本来应该是下辈才能对长辈所做的礼仪动作,一直延续到他们再也看不见杭汉的背影为止。骑在马上的小掘一郎,用手里的马鞭指着不远处的杭嘉和,轻轻地对杭嘉乔耳语说:“这个人,就是你的大哥吧。”
小掘上午就知道,亲手打了日本宪兵两个耳光的,又是他们杭家人,而且,还是那已经死了的女人沈绿爱的亲孙子。一开始接到嘉乔报告的时候,因为嘉乔没说那层关系,小掘挥挥手就说:“通知宪兵队,立刻搜寻钟楼,把那人弄出来,什么地方打的耳光,就让那宪兵在什么地方回打。中国人有句古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打够了,就地正法,枪毙。“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记住了,要暴尸十天的,这也是中国人的老刑法,我们也不妨入乡随俗嘛。”
嘉乔迟疑了一下,没走,却说:“刚才孔庙来人报告,赵寄客急着要见你。”
小掘的眼睛就一下子地亮了起来,兴奋异常地说:“嗅,竟有此事,看样子,太阳也会从西边出来的了。嘉乔君,你估计他找我会有什么事情吗?”
嘉乔这才说:“我看八成是和钟楼上的人有关。”他不敢看小掘的眼睛了,低下头去说:“我还没来得及向你报告,那个逃入钟楼的人,正是我二哥杭嘉平的儿子,名字叫杭汉。”
小掘一边穿着外套一边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我茶道老师羽田先生的外孙,也是明天就要来杭和我们日方接洽的南京政府的代表沈绿村的亲甥孙,还是你杭嘉乔的亲侄儿。你们杭家很有趣,先是烧了我住的院子,然后是给我的士兵吃耳光。你们抗家,的确很有趣。“
“我和我二哥不是一个娘生的——”杭嘉乔急忙抬起头来要申辩,被小崛一个手势就挡住了,轻轻笑着说:“哎,不要这样没有人情味嘛。我已经想起来了,这个杭汉,不是日本女人生的吗?”
“那你看……还要不要……枪毙?”
“我说过要枪毙日本人了吗?”小掘回过头来朝嘉乔一瞪,嘉乔立刻就缄了口。小掘就一边戴着他的白手套一边往外走,嘉乔也没有跟他——这也已经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规矩,凡到赵寄客处去,杭嘉乔都不用跟着。小掘走到门口,才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又站住了,问:“你全身的骨头还痛吗?”
嘉乔的肩膀一下子就塌了下去。是的,他全身的骨头痛,特别是在今天这样的阴雨绵绵的倒春寒时节;特别是当他听到打那日本宪兵耳光的,竟然是他的侄儿杭汉的时候;他是一个从来也不相信报应的人,但是他的骨头,确实是痛得厉害啊。
日本人给赵寄客的软禁之处安排了两间平房,相互间有一个小门打通,外面一间做了会客间,里面是卧室。
小脑一进屋子,见赵寄客昂首坐着不理睬他,他也不尴尬,只管自己桌上柜上地眼睛扫了一圈,然后才说:“赵先生和茶人交了一辈子朋友,怎么客人来了,连杯茶也不给,要不要我给你送一点来?”
赵寄客摇摇手说:“我只喝白开水。”
小掘一郎也不在意,叫人冲了两杯茶上来,一杯亲手端了捧到了赵寄客面前,一杯放到自己身边。赵寄客说:“你倒是有胆量,不怕我再用茶杯砸破你的脑袋?”
赵寄客上一回大闹维持会,茶杯砸过去,把小掘的头都砸破了。这件事情杭州城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小掘没有和赵寄客算总账。
小掘摇摇头,凝视着眼前的青花茶杯,片刻,突然说:“跟羽田先生习茶道的时候,我曾经想过,有一天我会怎么样端着茶碗跪在你面前——”
赵寄客很吃惊,小掘的话的确超过了他的想像。他的第一反应是阻止他再说下去,便狠狠地把拳头砸在桌子上,低声咆哮道:“你给我住嘴!”
然后他就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不能自己,这是他一生中很少有的事情。他全身发抖地在斗室中来回地走着,不停地说:“你给我住嘴!你给我住嘴!你给我住嘴!“他一下子拎起刚刚小掘给他冲的热茶,狠狠地设在地上,然后又冲到小掘一郎身边,咬牙切齿地威胁着小掘说:“你要是再敢提……”
小掘看着赵寄客疯狂的样子,就把军刀做了手杖拄在手里,半低着头。他知道,他这一次是触到赵寄客的痛处了,但这也是拿他自己的痛处与他的痛处碰撞而得来的。真是不可思议,他杀过许多人,可他也会伤感,会动情,还会有痛处——隐痛。他曾悄悄地观察过他的许多同僚,包括他在军校的同学。所有那些日本人,和他都是不一样的。一开始他为自己羞愧,后来他仇视自己,然后他学会忘却。最后,当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成功的时候,他来到了中国。所有忘却的一切飞快地复活,他知道他的血液里藏着恶魔。
这个恶魔现在甚至接捺不住自己,要从血液里跑出来,跳到他的眼神里去了。所以这一刹那他不能够抬起头来。为了掩饰自己,他的口气变得像地狱一样冰凉。
“别忘了,这一次,是你把我请来的。”
赵寄客也冷冰冰地说:“怎么,我就不能叫你过来?”
小掘没想到赵寄客会这样回答,这就是那种在生活中一贯要掌握主动权的人的思路,也是他小掘一郎的思路。
他说:“你能这样与我交流,我很高兴。”
“我不高兴。”
“你这是在成心找我的茬子啊,“小掘笑了起来,“我倒是很愿意没事情找你多聊聊,这才显得正常嘛,特别是你我二人之间。”
“不要提你我,我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你我。”赵寄客就又急躁起来了。
小憾的声音却突然高了起来,透着他自己从来也不向别人透露的那份委屈:“你还是直说吧,你要我对那个钟楼里的人怎么样?”
赵寄客说:“我要你怎么样,还用我来说?”
小掘恢复了他冰冷的口气:“那个钟楼上的人应该去死。”
“可我要他活,还要他自由自在地活。”赵寄客盯着了小掘,他还是第一次那么直接地长久地盯着他。他们就用目光那么较量了一会儿,小掘把目光就别开了。他和赵寄客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总压不住没来由的委屈,倒像是一个孩子似的了。为了不让这种伤感的情绪泛滥成灾,他换上了那种他已经习惯使用的嘲讽的口气说:“、…··我很羡慕钟楼上的那个无法无天的暴徒啊,他不是快二十岁了吗?我还没动他一个指头呢,就有那么多人来为他的生命担忧了。一个支那人,低贱的人种,却享受了幸福。这种幸福,我小掘一郎一天也没有享受过。“小掘抬起头来,他现在有底气目光直逼着赵寄客了,他说,“赵先生,你真不该当他们杭家人的说客,你挑起了我个人对他们杭家的仇恨。如果这个杂种现在就站在我眼前,我会一刀把他劈成两半!”
赵寄客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咆哮,他甚至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好半天,他才说:“别忘了,你把我关在这里,好吃好喝,还不杀我,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时时提醒你自己,你也是一个杂种。小掘一郎先生,你给我记住,杂种两个字,别人骂得,你骂不得!”
小掘一郎脸色骤变,眼露凶光,右手就一下子地按在了军刀上,肩膀一挺,好像就要动杀机了。然后,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正在经历着什么,他就僵持在椅子上,慢慢地,脸上露出暧昧的笑意,说:“赵先生,我也真没想到,我本来还以为你不会把我看成是杂种的呢!”
赵寄客想了一想,轻声说:“我也没法接受你是一个杂种的事实。可是没办法。杂种就是杂种。“
小掘一郎此时已不再动怒了,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意味深长地回过头来,说:“我还没想好,该不该杀那个竟敢殴打大日本皇军士兵的家伙。哪怕你来替他说情也没有用,一切都得看我的心绪,而心绪是不可知的,尤其是我这样一个杂种的心绪。不过有一点我已经同意了,也不会再改变了。过段时间,维持会的人,就要来修复这里的大成殿了。我可不想隐瞒你,所谓修复,不过是幌子而已,他们是要拿你们大梁上的榆木做棺材板呢。真可惜,那可是八百多年前的南宋孔圣人庙的棺木啊。当然,我是有权力阻止他们这样做的。可我为什么要阻止他们呢?你们的这个民族应该像棺木一样地被葬掉!你们腐朽了,你们糜烂了,你们只有依附在我们大和民族身上,还可苟延残喘活下去……等一等,你别激动,其实我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没办法,和你一样,我们得承认现实。“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忍不住回过头来,却看到赵寄客的那个穿着灰布长衫的背影,他就对着那个背影说:“赵先生,在支那大陆上,像你这样的不多了,当然像王五权、吴有——哦,包括杭嘉乔这样的人,他们也不多。好吧,也许我不会杀杭汉,因为杀他和不杀他,都无损于我们大东亚共荣圈的建立。明天,你从前的辛亥义举时的战友沈绿村就要来杭了,他是作为合作者的特使来打前站的,我将在天香楼专门替他接风。他可不会想到,当他正在和我们日本政府洽谈共荣事业的时候,他的亲甥孙却在钟楼上乱窜一气呢。多么可笑的钟楼上的堂吉河德啊……我还会来看你的,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吩咐吗?”
赵寄客背着他挥了挥手说:“我们中国人都知道什么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刚才却提到了一群狗。所以我还要补充一句话,杂种并不丢脸,狗杂种才叫丢脸呢。“ .小掘任了一下,轻声地咆哮起来:“你想要我真的杀了那家伙!”
赵寄客说:“你要是真的敢杀他,你就杀他吧。”
小城还想再说什么,但他还是咽下去了,转身就走。他杀气腾腾的脚步声,在孔庙里震响了一会儿,终于消失了。
小撮着眼看着小掘从大门走了出去,赶紧往庙里跑,见着赵寄客就问:“赵先生,赵先生……”他都不敢往下问。
赵寄客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撮着,你赶快去告诉嘉和,汉儿不会死,他要活下去的,叫他们不要担心。”
小撮着惊喜地问:“是小掘亲口跟你说的吗?”
赵寄客突然提高了声音:“快去啊,问那么多干什么!”
小撮着惊了一下,一时就愣在那里,赵寄客这才缓下口气来说:“快去快回,我这里还有要紧事情和你商量。再过几天,王五权他们就要来拆孔庙了。“
照杭人的说法,真正是差了一刨花儿,杭汉就要死在小掘一郎的手里了。
夜色降临之际,杭嘉乔亲自把杭汉从拘留室押到小掘处去。小掘的机关和住处连在一起,是杭州城从前大户人家的一个院落。这户人家姓陈,人称陈家花园。陈家几代在京城为官,书香门第人家,那院子便自然多了几分儒雅,也有几进花园天井。小掘喜欢这种中国式的居住环境。不过,一般的人走进这样窗明几净的花草疏林间,是很难想像地狱就在后院的。最后一进院子的厢房,从前下人们居住的地方,现在成了刑讯室和临时拘留所。杭汉就被关在这里。
此刻,杭嘉乔一边架着杭汉在夜色的花园小径中走着,一边对着他耳语:“你不要再犟了,他说什么你就听着应着,你再犟命要犟掉了。”
杭汉“呸“的一声,把一口唾沫吐在杭嘉乔脸上。他对他恨之入骨,却不仅仅因为他是汉奸——还因为他们全家都把杭嘉乔当作杀害绿爱的直接凶手。他们对杭嘉乔的仇恨,是国仇家恨都占全的了。杭嘉乔却不明白,他抹了一把脸,架着杭汉的手就放了下来,说:“你不识好歹,我反正仁至义尽了。”
其实,那天夜里,小掘对杭汉本来并没有动杀机,他没有在刑讯室里审讯杭汉,是在他自己的客厅里与杭汉见面的。接待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用一把牛刀来杀鸡,小掘感到好笑。他不想再在这件事情上大动干戈了。明天只要打个报告,说明一下这纯粹是一个误会,是两个日本人之间的内部矛盾就可以了。当然,不能那么炔放出去,至少得拿这件事情换出叶子来。羽田先生的女儿和外孙也实在太不像话了,或许是在中国呆的时间太长了吧。必要的时候,应该把他们送回国内,让他们感受一下战争的气氛。他们毕竟是有着我们岛国的血统的嘛,他们会很快明白过来的。
这么想着,看见年轻的杭汉进来的时候,他甚至产生了一种亲切的、略带伤感的认同感。台灯的明暗光线下,他努力地想寻出老师羽田在这位隔代的后人身上的印记。他发现了这个小伙子下巴——略略兜起的发育的下巴中间,有一条竖着的若有若无的凹沟——毫无疑问,这是老师羽田家族的下巴。单单冲着这样的下巴,小掘都差一点要说出“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之类的话。但是就在他这样感情冲动的刹那间,他也没有忘记从下巴往上的观察,结果,他看见了一双纯粹的中国人的眼睛,中国人的目光。这种杭氏家族特有的目光,顿时就把羽田家族的下巴的特征掩埋了。就在那一刻,小掘想起了沈绿爱,他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有着一双和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一模一样的眼睛。
完了,现在,格局又恢复到从前小掘千篇一律在做着的,一个日本专政机关的官员对中国人的审讯。一切都是老样子的了,年龄,姓名,家庭地址,本人身份等等,只是多问了一道国籍。杭汉平静地回答“中国“,小掘就站了起来,绕着杭汉走了好几圈,然后,劈面就是几个耳光,杭汉嘴角就被打出血来了。小掘突然就用日本话吼叫起来:“你再说一遍,你是什么人?”
杭汉只管自己低头用袖口擦自己嘴角的血,没有理睬小掘。说实话,他回答国籍的时候完全是下意识的,他没有想到要专门因此而激怒小掘,他却不知道,正是因为他的下意识激怒了小掘,他想用两个耳光唤醒杭汉的大和民族的自尊心。然而这两个耳光和接下去的日语反而激起了杭汉的中国心,他不再理睬小掘。当小掘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再一次用日语叫道——你再说一遍你是什么人——的时候,杭汉摇摇头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这一次小掘知道杭汉不是下意识对抗他的了,他竟然不肯承认自己祖国的语言了。他眼前开始出现老师年迈的背影。作为京 都著名的茶道师,他死后没有一个亲人来替他送葬——他们都在 遥远的中国江南,消息不通,路途不便。小掘从墙上取下挂着的 鞭子,有时候,他喜欢用鞭子把犯人的身体抽出花纹。可是今天 他没有这个雅趣,他一边拉着鞭子一边说:“你说什么,你说你听 不懂,我现在以你外公的名义用另一种语言教你说话,你很快就会听得懂了。”
他没想狠狠地揍杭汉。举起鞭子之前,还只想抽几鞭子教训一下。他经常以折磨犯人作为一种休闲方式,并且从中得出了许多技巧性的操作程序,比如先声夺人把犯人的威势先打掉,就是其中之一。可是在实践中他却不能完全服从于他自己发明的程序。他不能真的拿起鞭子而不狠狠抽,就像他不能真的举起枪来而不射子弹。他一举起鞭子,就成了另一个不能自控的人,他血液冲头,感觉中脑袋就涨得像个磨盘那么大。他浑身发抖,见了血就像抽了鸦片一样兴奋,甚至有一种浑身抽搐的痛苦的快感。此刻他也未能超越自己,他一边挥着鞭子一边叫着:“说,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杭汉却一声也不吭。这样,等小掘气喘吁吁清醒过来时,杭汉已经被他抽得昏死过去了。
这个倒在地上的血人一点也没有引起小掘的同情。相反,因为疲劳,他感到空虚。自从到了杭州,常常会有这种过去不曾有过的空虚感突然向他袭来,他扔了鞭子,一个人坐到台灯下去沉思默想了。
一会儿,他感觉到身后浓郁的黑暗中有人显现,他知道那必定是杭嘉乔。这个人同样让他讨厌,他便头也不愿意回一回,只是说:“把他押下去!他什么时候承认自己是日本人了,我什么时候放他。”
第二天小掘没有再提审杭汉。中午嘉乔亲自给杭汉送了一碗面条过去。杭汉躺在拘留室的烂草堆里,头朝里,眼睛肿得只有一条缝,手脚都动不得。嘉乔想,这一次小掘倒是真打狠了,要照这个打法,再提审两次,杭汉这条小命也就算完了。这么想着,他就挥挥手让身边的人都出去,然后才说:“不就是让你说你是日本人嘛。说一声日本人又怎么了,你本来就有一半是日本人。说了,也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你就可以回家了,何苦吃现在这种苦头?犯不着。“
杭汉的脑袋就移了移,同样肿得像个喇叭一样的嘴唇动了动,嘉乔连忙移过耳朵去听,他听到一声气息一样的字眼——你滚……
然后,他就想起来了,杭汉毕竟还是杭嘉平的儿子,节骨眼上他们多么相像。行了,当他们都死过了吧,夜里也不要睡不着了,杭嘉乔一边往外走着,一边摸着自己的肩膀,被绿爱咬过的地方,这会儿又突然痛起来了。
另一个与杭家有着姻亲关系的人,在第二天傍晚时分,与这个关押在陈家后花园厢房中的特殊的犯人,也有过一个初初的照面。不过他连一句话也没有和杭汉说,他就像一个与杭汉毫无关系的陌路人一样,从他关押的拘留所门口,一声不响地走过去了。
南京维新政府特派员沈绿村,此次来杭,乃是专门为了配合日方调查杭州市长何措被刺一案。自1938年5月维新政府成立之后,不过一月,至6月22日,维新政府的浙江省政府与杭州市政府,也就同时成立了。市长何措,乃是沈绿村的老相识。这个福建闽侯人曾在日本帝国大学学医,后来又出任国民政府驻日本和朝鲜等国的总领事及外交部参事。沈绿村与他经历相似,政治见解也惊人地一致,到末了,绕来绕去,还就是绕到一条道上来了。两人都以老资格的国民政府要员而理直气壮地做了大汉奸,自然引以为知己,唱诗祝贺,送往迎来,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没想到这市长当了还只有半年,1939年1月22日,竟让抗日的地下组织给杀了。沈绿村这次来杭,一是调查此案,二也是免死狐悲,凭吊一番。
他是从火车站直接赶到陈家花园的,准备与小脑紧急会晤之后,一起去吃饭。听说这次饭局又被安排在天香楼,他好像不经意地说:“南京政府方面接到的报告说,正是天香楼一个小跑堂的,在何市长的饭桌上拣了同桌遗下的名片,又取了这名片敲开了何市长的门,结果竟然在何市长家中把他给当场打死了。”
小掘笑笑说:“所以才特意请了沈特派员再到天香楼吃饭,也算是考察现场,也算是身临其境嘛。”
两句话一谈,沈绿村立刻就掂出这个小憾的分量来了。他在宦海沉浮多年,察言观色,度人心机,也是早就有了一套识人的本领。他看出来了,这个小掘一郎,乃是一个多疑和难以捉摸之人。这么想着,他就去了一趟洗手间,果然就见嘉乔尾随而来。
沈绿村和嘉乔之间的关系,本来也是够微妙的。按理说,沈绿村没有理由不仇恨他——他妹妹绿爱的一条命是送在嘉乔手里的。可是沈绿村就有这种本事,私人恩怨,哪怕比天还大,还是大不过他的权力欲和从政腐。他压根儿就是一个没有政治信仰的人,只不过把他家族遗传下来的全部的经商热情转化为从政热情罢了。当官,当大官,当最大的官,是他的人生目的,也是他的人生过程。把人都聚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分化他们,瓦解他们,再把他们团结起来,然后,再在其中制造新的派别,让他们再打混仗,弄得不可收拾,然后再由他来收拾残局,乐莫乐于其中矣。说实话,他本来完全没有必要投靠维新政府,他在国民政府里,日子过得也不坏。问题是他以为日子虽然不坏,却不能够再发展了。而一个另起炉灶的政府,还将有多少官职在虚席以待啊。就像他当年押宝押在辛亥革命、后来行情又看好蒋家王朝一样,他现在是吃准了日本人将得未来中国之天下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开罪于日本人的亲信嘉乔呢?再说绿爱也已经死了,你再找仇人算账,死人还是不能复生了。沈绿村当然也为妹妹的惨死难过,这种难过,越离杭州近,越明显起来。但他能够把难过埋在心里,他知道他能够过得去。当年四一二事变,杭家死的死,疯的疯,跑的跑,他作为不可推卸责任者,不是照样平平安安过来了吗?
所以从镜子里看到嘉乔心事重重的样子,沈绿村不由得暗自心中一笑,想,还是嫩啊。嘉乔见沈绿村笑了,连忙说:“特派员,如果小掘让你会见赵寄客,你最好推掉。”
“我见他干什么?一个背时鬼,国民政府手里我都没想见他,这会儿我去见?得让小掘知道,这人早就过时了,没用了。”
“可小掘不那么看,我是说,他和他之间,有一种我说不清的关系。他们之间的仇恨,谁也想不出有多深。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之间还有另外一种东西,不让我们知道的东西。这件事情我不想多说了,小掘要是知道了会要我的命。我现在急于告诉你的是另一件事情——”
他就凑近了沈绿村的耳朵,把杭汉的事情告诉了沈绿村。
沈绿村再次回到客厅的时候,讲话就更加天衣无缝了。他发现小掘一郎也显得彬彬有礼,他们两人各自的戒备都显得旗鼓相当。到天香楼去时他们没有走前门,走的是后花园的一扇小门。他们路过厢房时嘉乔朝沈绿村看了一眼,可是他没弄清沈绿村有没有朝那拘留杭汉的屋子里看。那天晚上天香楼的饭局,中日双方吃得其乐融融。沈绿村用日语讲了许多他在日本留学时的故事,还有日本民族的风情地理。小掘很有礼貌地听着,偶尔便用汉话做一些询问。沈绿村不但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法语,也能说一口纯正的日语。结果沈、杭二人席间的日语说得比小掘还多,不知底里的人,也许会把他们之间的国籍换一个个呢。
令沈绿村放心的是小掘绝口未提赵寄客这三个字,这说明小掘未必想让他们这两位老战友见面。沈绿村生性厚颜无耻,一般对人都少有发怵的时候,记忆中细细搜来,赵寄客算是头一个让他发怵的人了。他很难和这样一个有着浩然正气的人对话,彼此间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到末了也总是赵寄客强人一头。赵寄客也是沈绿村少见的奇人,一般人聪明和力量,往往只占一头,赵寄客这个人,两头都占了,且老而弥坚,硬得越发像块花岗岩。碰到这样的角色,沈绿村是连半句话也不能和他对的,他也不想在小掘面前出这种洋相。
小掘一郎,从骨子里鄙视像沈绿村和李飞黄这样的人。相比之下,他反而觉得吴有之流更容易接受一些。小掘下意识地以为,有文化的人是不能够弯下脊梁骨来的,他们只有一种命运,像赵寄客和杭嘉和一样地去面对死亡。他知道,总有一天,不是他会置他OJ于死地,便是他们会置他于死地。正因为在死亡这个根本问题上,小掘和赵寄客这两大阵营不共戴天的人们反而有着共识,而投靠着小掘这个阵营里的沈绿村之流,在他的眼里,虽然道貌岸然,却都不过是一些苟活的怕死鬼,小脑从心底里就深深地鄙视他什1。无论他对他01怎么样地彬彬有礼,这种鄙视的目光都无法做到完全掩饰起来。
那天深夜,沈绿村回珠宝巷自己家的时候,没有忘记让一个十分可靠的家人,带着一张条子到羊坝头杭家大院去一趟。条子是给叶子的,是用日语写成的。看了这张条子之后,叶子就敲开了嘉和卧室的门。
他们的对话显得有些杂乱无章,和叶子住在一起的杭盼,隔着墙板,几乎全都听到了。显然在此之前他们曾经有过数次讨论,他们接下去的对话就是建立在以往对话基础上的——
“我不是不叫你去,关键是你去了起不起作用。你想好了吗,你愿意到李飞黄的学校去任教了吗?”
“我只是想看我的儿子,我要把他救出来。我没说过要到日语学校去,不,你不要对我说这个,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到那种地方去。“
“你看,这不是我对你说的,你晓得这是嘉乔带来的口信,而他的口信又是小掘亲口转述的。事情就是这么样的简单,你去学校,换汉儿的命。现在事情更复杂了,汉儿不肯承认自己是日本人。这条子肯定是沈绿材写的,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只有汉儿承认,才能被放回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让汉儿让步,让他承认了,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天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告诉我,你是让他承认了,还是不让他承认。你知道,他相信你胜似相信我。“
“你坐下来,你不要这样激动。叶子,你喝口茶,听我说,还是让我去跟他们交涉好不好?”
“可汉儿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
“冷静一些。汉儿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这个选择应该是他杭汉自己的。我是说,其实承认自己有一半的日本血统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但国籍却是另外一回事情了。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小掘,他不会让汉儿轻易地送命,可是他也不轻易地放他。这个人很奇怪,很奇怪,他好像对我们杭家有着特殊的仇恨。“
“你是说那个和嘉乔靠在一起的骑在马上的人,他披着一件黑大威,累头发的,他和我从前见过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和父亲在一起习茶道的时候我见过这个人。我父亲说,这个人的身世和汉儿一样,也就是说,他有一个中国人的父亲……我一见到他就吓了一跳,你有没有发现他像一个人……“
“……现在我也明白了,我晓得为什么他要把赵先生软禁起来,他为什么不杀他了……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人晓得,再不能透露给第三个人的。”
“我现在晓得他为什么非得让汉儿承认自己是日本人了。我是不是非得去会会他才行呢?你看,我听你的话,我已经在家里等了两天了,再让我等下去我会死的。汉儿也会死的……”
“……那就让我陪你一起去吧。我在你身边,你会自然多的。要紧的是不能够让他看出来你已经知道他的底细了。也许他那么盯着你和汉儿,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看,你把我的衣服都打湿了,你这么哭下去,明天还怎么去见汉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