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同学们在吵吵闹闹,他们说,欢送毕业同学全校要开个游艺会,在大礼堂,每一班都要担任游艺会的一项表演节目,吵的就是我们这班会表演什么呢?我真奇怪,他们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我怎么就不知道这些事情?
上课的时候,果然老师告诉我们,一、二年级的同学不会表演整出的话剧什么的,只好唱唱歌,跳跳舞。教跳舞唱歌的韩老师,要从一、二、三年级的同学里,挑出几个人来,合着演唱“麻雀与小孩”。啊!那是多么好听好看的一出歌舞啊!老师会选谁呢?会选我吗?我心跳了,因为我喜欢韩老师!她是我们附小韩主任的女儿。她冬天穿着一件藕荷色的旗袍,周身镶了白兔皮的边,在大礼堂里教我们跳舞,拉圈儿的时候,她刚好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又热又软,我是多么喜欢她,她喜欢我吗?……
“……还有林英子,当小麻雀。”
啊!我还在做梦呢,什么也没听见,什么?真的是在叫我的名字吗?
“林英子,从明天起,下了课要晚一点儿回家,每天都由韩老师教你们,到三甲的教室去,听明白了没有?记住,要告诉家里一声。”
我只觉得脸热,真高兴死了,同学们会多么羡慕我啊!去跟三年级的大同学一起跳舞,虽然我当的是小小麻雀,只管飞来飞去,并不要唱什么。
我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因为我要赶快回家告诉妈妈,不要告诉臭小脚宋妈,她一定会抱妹妹来看游艺会,我才不要她来!下课的时候,同学都围着我,问我跳舞那天穿什么衣裳?害怕不害怕?女同学都跑过来搂着我,好像我是她们每一个人的好朋友。
好容易放学该回家吃午饭了,我加快了脚步,抢在同学的前面走出来。进了兴华门,过了高高低低的土坡,再走一小段路,就到新帘子胡同了。胡同里的第三家,是所大房子,平常大门关得严严的,今天却难得地敞开了,门口围着许多人,巡警也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下午还要上学,不能挤进人堆里去看,赶快跑回家来。
宋妈正在气喘吁吁地跟妈讲什么,妈惊奇地瞪着眼听,又摇头,又啧啧。
“这回可大发了,一共偷了三十件,八成是昨天天好拿出来晒衣服,让贼给瞄上了。”
“从外面怎么能看得见呢?不是黑大门的那家吗?我路过也难得看见他们打开门,总是阴森森的。”
“今天大门一敞开,咱们才看见,真是天棚石榴金鱼缸,院子可豁亮啦!”
“现在怎么样了呢?”
“巡警在那儿查呢!走,珠珠,咱们再看去。”宋妈领着小妹妹,回头看见了我,“小英子,你去不去看热闹?”
“热闹?人家丢了那么多东西,多着急呀,你还说是热闹呢!”我说完撇了她一嘴。
“好心没好报!”宋妈终于又抱着妹妹走了。
我在饭桌上告诉妈妈,我参加表演“麻雀与小孩”的事,妈妈很高兴,她说要给我缝一件最漂亮的跳舞衣。我说:
“缝好了就锁在箱子里,不要被贼偷走啊!”
“不会的,别说这丧话!”妈说。
我忍不住又问妈:
“妈,贼偷了东西,他放在哪儿呢?”
“把那些东西卖给专收贼赃的人。”
“收贼赃的人什么样儿?”
“人都是一个样儿,谁脑门子上也没刻着哪个是贼,哪个又不是。”
“所以我不明白!”我心里正在纳闷儿一件事。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上学去吧,我的洒丫头!”
妈的北京话说得这么流利了,但是,我笑了:
“妈,是傻丫头,傻,‘ㄕㄚ’傻,不是‘ㄙㄚ’洒。我的洒妈妈!”说完我赶快跑走了。
因为放学后要练习跳舞,今天回来得晚一点儿。在兴华门的土坡上,我还是习惯地站了一会儿。城墙上面的那片天,是淡红的颜色了,海在这时也会变成红色的吗?我又默默地背起“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那么现在不可以说是“金红的太阳,从天上落下去”吗?对的,我将来要写一本书,我要把天和海分清楚,我要把好人和坏人分清楚,我要把疯子和贼子分清楚,但是我现在却是什么也分不清。
我从土坡上下来,边走边想,走到家门口,就在门墩儿上坐下来,愣愣地没有伸手去拍门,因为我看见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又停在隔壁人家门口了。挑挑子的人呢?我不由得举起脚步走向空草地那边去。这时门前的空地上,只见远远地有一个男人蹲在大槐树底下,他没有注意我。我迈进破砖墙,拨开高草,一步步向里走。
还是那个老地方,我看见了他!
“是你!”他也蹲在那里,嘴里咬着一根青草。他又向我身后张望了一下,招手叫我也蹲下来。我一蹲下来,书包就落在地上了。他小声地说:
“放学啦?”
“嗯。”
“怎么不回家?”
“我猜你在这里。”
“你怎么就能猜出来呢?”他斜起头看我,我看他的脸,很眼熟。
“我呀!”我笑笑。我只是心里觉得这样,就来了,我并不真的会猜什么事,“你该来了!”
“我该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惊奇地问。
“没有什么意思呀!”我也惊奇地回答,“你还有什么故事没跟我讲哪!不是吗?”
“对对对,咱们得讲信用。”他点点头笑了。他靠坐在墙角,身旁有一大包东西,用油布包着,他就倚着这大包袱,好像宋妈坐在她的炕头上靠着被褥垛那样。
“你要听什么故事儿?”
“你弟弟的,你的。”
“好,可是我先问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呢?”
“英子。”
“英子,英子。”他轻轻地念着,“名儿好听。在学堂考第几?”
“第十二名。”
“这么聪明的学生才考十二名?应当考第一呀!准是贪玩分了你的心。”
我笑了,他怎么知道我贪玩?我怎么能够不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