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

作者:林海音



    “喏,那里捡来的。”

    他听了点点头,又笑眯眯地还给我,但是我不打算要了,因为回家去爸爸知道我在外面捡东西也会骂的,我就用手一推,说:

    “送给你吧!”

    “谢谢你哟!”他真是和气,一定是个好人啦!

    天气闷热,晚上蚊子咬得厉害,谁知半夜就下了一场大雨,一直下到大天亮。我们开完游艺会放三天假,三天以后再到学校去取作业题目,暑假就开始。今天不用上学了。

    雨水把院子刷洗了一次,好干净!墙边的喇叭花被早晨的太阳一照,开得特别美。走到墙角,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墙角。那个油布包袱,被雨冲坏了吗?还有他呢?

    我想到这儿,就忍不住跑出去,也不管会不会被别人看见。青草还是湿的,一拨开,水星全打到我的身上来、脸上来。

    他果然在里面!但他不是在游艺会上的样子了,昨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礼堂里,腰板儿是直的,脖子是挺的。现在哪!他手上是水和泥,秃头上也是水珠子。他坐在什么东西上,两手支撑着下巴,厚厚的上嘴唇咬着厚厚的下嘴唇,看见我去了,也没有笑,他一定是在想他的心事,没有理会我。

    好一会儿,他才问我:

    “小英子,我问你,你昨天有没有动过这包袱?”

    我摇摇头。斜头看那包袱,上面压着的石头没有了,包袱也不像昨天那样整齐。

    “我想着也不是你。”他低下头自言自语的,“可是,要是你倒好了。”

    “不是我!”我要起誓,“我搬不动那上面的石头。”我停了一下终于大胆地说道:“而且,我昨天学校开游艺会,你也知道。”

    “不错,我看见你了。”

    我笑笑,希望他夸我小麻雀演得好,但是他好像顾不得这些了,他拉过我的手,很难过地说道:

    “这地方我不能久待了,你明白不?”

    我不明白,所以我直着眼望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又说:

    “不要再到这儿找我了,咱们以后哪儿都能见着面,是不是?小妹妹,我忘不了你,又聪明,又伶俐,又厚道。咱们也是好朋友一场哪!这个给你,这回你可得收下了。”

    他从口袋掏出一串珠子,但是我不肯接过来。

    “你放心,这是我自个儿的,奶奶给我的玩意儿多啦!全让我给败光了,就剩下这么一串小象牙佛珠,不知怎么,挂在镜框上,就始终没动过,今天本想着拿来送给你的,这是咱们有缘。小英子,记住,我可不是坏人呀!”

    他的话是诚实的,很动听,我就接过来了,绕两绕,套在我的手腕上。

    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他说呢,比如他的弟弟,昨天的游艺会,但是他扶着我的肩膀:

    “回去吧,小英子,让我自个儿再仔细想想。这两天别再来了,外面风声仿佛——唉,仿佛不好呢!”

    我只好退出来了,我迈出破砖墙,不由得把珠串子推到胳膊上去,用袖子遮盖住,我是怕又碰见那个不认识的男人来要了去。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到了我到学校取暑假作业题目的日子了。

    美丽的韩老师正在操场上学骑车,那是一种多么时髦的事情呀!只有韩老师才这么赶时髦。她骑到我的面前停下了,笑笑对我说:

    “来拿作业呀?”

    我点点头。

    “暑假要快乐地过,下学期很快就开学了,那时候,你作业做好了,你的新牙也长出来了,兴华门也可以通车子了!”

    她的话多么好听,我笑了。但是想起牙,连忙捂住嘴,可是太好笑了,我的新牙虽然没有长出来,可也要笑,我就哈哈地大笑起来,韩老师也扶着车把大笑了。

    我和几个同路的同学一路回家,向兴华门走,土坡儿已经移开了许多,韩老师说得不错,下学期开学,一定可以有许多车辆打这里经过,韩老师当然也每天骑了车来上课啦。她骑在车上像仙女一样,我在路上见了她,一定向她招手说:“韩老师,早!”

    走进新帘子胡同,觉得今天特别热闹似的,人们来来往往的,好像在忙一件什么事。也有几个巡警向胡同里面走去。又是谁家丢了东西吗?我的心跳了,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幸。

    越到胡同里面,人越多了。“走,看去!”“走,看去!”人们都这么说,到底是看什么呢?

    我也加紧了脚步,走到家门口时,看见家家的门都打开了,人们都站在门口张望,又好像在等什么,有的人就往空草地那面走去,大槐树底下也站满了人。

    我家门墩上被刘平和方德成站上去了。宋妈抱着珠珠也站在门口,妈妈可躲在大门里看,她这叫规矩。

    “怎么啦,宋妈?”我扯扯宋妈的衣襟问。

    “贼!逮住贼啦!”宋妈没看我,只管伸着脖子向前探望着。

    “贼?”我的心一动,“在哪儿?”

    “就出来,就出来,你看着呀!”

    人们嗡嗡地谈着,探着头。

    “来啦!来啦!出来啦!”

    我的眼前被人群挡住了,只看见许多头在攒动。人们从草地那边拥着过来了。

    “就是他呀!这不是收买破铜烂铁的那小子吗?”

    前面一个巡警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啊!是那个油布包袱!那么一定是逮住他了,我拉紧了宋妈的衣角。

    “好嘛!”有人说话了。“他妈的,这倒方便,就在草堆里窝赃呀!”

    “小子不是做贼的模样儿呀!人心大变啦!好人坏人看不出来啦!”

    一群人过来了,我很害怕,怕看见他,但是到底看见了,他的头低着,眼睛望着地下,手被白绳子捆上了,一个巡警牵着。我的手满是汗。

    在他的另一边,我又看见一个人,就是那个在槐树下跟我要铜佛的男人!他手里好像还拿着两个铜佛。

    “就是那个便衣儿破的案,他在这儿别了好几天了。”有人说。

    “哪个是便衣儿?”有人问。

    “就是那个戴草帽儿的呀!手里还拿着贼赃哪!说是一个小姑娘给点引的路才破了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