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

作者:林海音



    我起床了,要到前院去,经过厢房时,一晃眼看见兰姨娘正在墙前的桌上摸骨牌,玩她的过五关斩六将,我装着没看见,直走过去,因为心中还恨恨的。

    “英子!”兰姨娘隔着窗子在叫我。

    我不得不进屋了,兰姨娘推开桌上的骨牌,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温柔地说:

    “看你这孩子,昨天一晚上把眼睛都哭肿了,饭也没吃。”她抚摩着我的头发,我绷着劲儿,一点笑容都没有。她又说:

    “别难过,后天就是七月十五了,你要提什么样的莲花灯,兰姨娘给你买。”

    我摇摇头,她又自管自地接着说:

    “你不是说要特别花样的吗?我帮你做个西瓜灯,好?要把瓜吃空了,皮削脱,剩薄薄格一层瓤子,里面点上灯,透明格,蛮有趣。”

    兰姨娘话说多了,就不由得带了她家乡的口音,轻轻软软,多么好听!我被她说得回心转意了,点点头。

    她见我答应了也很高兴,忽然又闲话问我:

    “昨天跟你爸瞎三话四,讲到半夜的那只四眼狗是什么人?”

    “四眼狗?”我不懂。

    兰姨娘淘气地笑了,她用手掌从脸上向下一抹,手指弯成两个圈,往眼睛上一比:

    “喏!就是这个人呀!”

    “啊——那是我德先叔。”

    这时,不知是什么心情,忽然使我站在德先叔这一边了,我有意把德先叔叫得亲热些,并且说:

    “他是很有学问的,所以要戴眼镜。他在北京大学念书,爸说,他是顶、顶、顶新的新青年,很了不起!”我挑着大拇指说,很有把兰姨娘卑贱的身份更压下去的意思。

    “原来是大学生呀!”兰姨娘倒也缓和了,“那么就是你妈说过,常住在你们家躲风声的那个大学生喽?”

    “是。”

    “好。”兰姨娘点点头笑说:“你爸爸的心眼儿蛮好的,三六九等的人都留下了。”

    我从兰姨娘的屋里出来,就不由得往前院德先叔住的南屋走去。我有权利去,因为南屋书桌抽屉里放着我的功课,我的小布人儿,我的《儿童世界》,德先叔正占用那书桌,我走进去就不客气地拉开书桌抽屉,翻这翻那,毫无目的。他被我在他身旁闹得低下头来看。我说:

    “我的小刀呢?剪子呢?兰姨娘要给我做西瓜灯哪!”

    “那个兰姨娘是你家什么人?我以前怎么没见过?”我多么高兴兰姨娘引起他的注意了。

    “德先叔,你说那个兰姨娘好看不好看?”

    “我不知道,我没看清楚。”

    “她可看清楚你了,她说,你的眼睛很神气,戴着眼镜很有学问。”我想到“四眼狗”,简直不敢正眼朝他脸上看,只听见他说:

    “哦?——哦?”

    吃午饭的时候,德先叔的话更多了,他不那样旁若无人地总对爸一个人说话了,也不时转过头向兰姨娘表示征求意见的样子,但是兰姨娘只顾给我夹菜,根本不留神他。

    下午,我又溜到兰姨娘的屋里。我找个机会对兰姨娘说:

    “德先叔夸你哩!”

    “夸我?夸我什么呀?”

    “我早上到书房去找剪刀,他跟我说:‘你那个兰姨娘,很不错呀!’”

    “哟!”兰姨娘抿着嘴笑了,“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说,他说你像他的一个女同学。”我瞎说。

    “那——人家是大学堂的,我怎么比得了!”

    晚饭桌上,兰姨娘就笑眯眯的了,跟德先叔也搭搭话。爸更高兴,他说:

    “我这人就是喜欢帮助落难的朋友,别人不敢答应的事,我不怕!”说着,他就拍拍胸脯。爸酒喝得够多,眼睛都红了,笑嘻嘻斜乜着眼看兰姨娘。妈的脸色好难看,站起来去倒茶,我的心又冷又怕,好像我和妈妈要被丢在荒野里。

    我整日守着兰姨娘,不让她有一点机会跟爸单独在一起。德先叔这次住在我们家倒是很少出去,整日待在屋里发愣,要不就在院子里晃来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