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

作者:林海音

    天桥并不是女人所该常去的地方,因此,以女人的笔来写天桥,既不能深入那地方的每一个角落,又怎能写出那地方的精神所在?那里的江湖、那里的艺术。

    可是我写了。

    我去看到的,实在并没有我听到的更多。很多年前,有位记者曾在北平的报上写过《天桥百景》,光是“天桥八怪”,他就写了八篇之多,百景写完了没有,不记得了,但是他真是个天桥通,写作的气魄,也令人钦佩。

    父亲喜欢逛天桥,他从那里的估衣摊上买来了蓝缎子团花面的灰鼠脊子短皮袄,冬天在家里穿着它。有人说,估衣都是死人的衣服,我听了觉得很别扭,因此我并不喜欢爸爸的这件漂亮衣服。母亲也偶然带着宋妈和我逛天桥。她大老远的到天桥去买旧德国式洋炉子,以及到处都买得到的煤铲子和烟囱等等,载了满满两洋车回来。临上车的时候,还得让“掸孙儿”的老乞妇给穷掸一阵子。她掸了车厢掸车座,再朝妈妈和我的衣服上乱掸一阵,耍贫嘴说:“大奶奶大姑儿,您慢点儿上车。……嘿我说,你可拉稳着点儿,到家多给你添两钱儿,大奶奶也不在乎。……大奶奶,您坐好了,搂着点儿大姑儿。大奶奶您修好。……嘿,孙哉!先别抄车把,大奶奶要赏我钱哪!”

    我看妈妈终于被迫打开了她那十字布绣花的手提袋,掏出一个铜子儿来。

    我长大以后,更难得去逛天桥了,我们年轻一代的生活日用品,是取诸东安市场和西单商场,因此记忆中有一次逛天桥,便不容易忘记了。

    是个冬天的下午,我和三妹在炉边烤火,不知怎么谈起天桥来了,我们竟兴致勃勃地要去天桥逛逛,她想看看有没有旧俄国车毯子卖,我没有目的。但是妈妈说,天桥的东西,会买的便非常便宜,不会买的,买打了眼,可就要上当了。我和三妹一致认为母亲是过虑的,我们又不是三岁孩子,我们更不会认不出俄国毯子以及别的东西的真假。

    “还价呢?会吗?”母亲间。

    “笑话!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我们也懂呀!”三妹说。

    “还了价拿腿就走,不是妈妈您这‘还价大王’的诀窍儿吗?”我说。

    母亲的劝告,并没有使我们十分在意,我和三妹终于高高兴兴地来到了天桥。

    逛天桥,似乎也应当有个向导,因为有些地方,女性是不便闯进去的,比如你以为那块场地在说相声,谁不可以听呢?但是据说专有撒村的相声,他们是不欢迎女听众的,北平人很尊重女性,在“堂客”的面前,他们是决不会撒村的。听说有过这么一回事,两位女听众来到她们不该听的场地来了,说相声的见有女客来,既不便撒村,又不便说明原委赶走她们,只好左一个,右一个,尽讲的是普通相声,女听众听得有趣,并不打算起身,最后,看座儿的实在急了,才不得已向两位听众说:

    “对面棚子里有大妞儿唱大鼓,您二位不听听去?”

    两位女听众,这时大概已有所悟,才红着脸走了。

    我和三妹还不至于那么傻,何况我们的目的是买点儿什么,像那江湖卖药练把式摔跤的,我们怕误入禁地,连张望也不张望呢!

    卖估衣的,或卖零头儿布的,都是各以其类聚集在一处。那里很有些可买的东西,皮袄、绣袍、补褂,很多都是清室各府里的落魄王孙以三文不值两文卖出去的。卖估衣的吆唤方式很有趣,他先漫天要价,没人搭碴儿,再一次次地自己落价,当我们逛到一个布摊子面前时,那卖布的方式,把我们吸住了。那个布摊子,有三四个人在做生意,一个蹲在地上抖落那些布,两个站在那里吆唤,不是光吆唤,而是带表演的。当一块布从地摊上拿起来时,那个站着的大汉子接过来了,他一面把布打开,一面向蹲着的说:“这块有几尺?”

    “十二尺半。”

    “多少钱?”

    “十五块。”

    于是大汉子把那号称十二尺半的绒布双叠拉开,两只胳膊用力的向左右伸出去,简直要弯到背后了,他拿腔拿调带着韵律的喊着说:

    “瞧咧这块布,十二尺半,你就买了回去,绒裤褂,一身儿是足足的有富余!”

    然后他再把布绷得砰砰响,说:

    “听听!多细密,多结实,这块布。”

    “少算点儿行不行呀?”这是另一个他们自己人在装顾客发问。

    “少多少?你说!”自己人问自己人。

    “十二块。”

    “十二块,好。”他又拉开了这块布,仍然是撑呀撑呀,两只胳膊都弯到背后去了。“十二块,十二尺,瞧瞧便宜不便宜!”

    有没有十二尺?我想有的。我心里打量着,一个大男人,两条胳膊平张开,无论如何是有六尺的,双层布,不就是十二尺了吗?何况他还极力的弯呀弯呀,都快弯到一圈儿了,当然有十二尺。

    三妹也看愣了,听傻了,因为江湖的话,是干脆之中带着义气,听了非常入耳,更何况他表演的十二尺,是那样的有力量,有信用,有长度呢!

    “你看这块布值不值?”三妹悄悄问我。

    我还没答话呢,那大汉子又自动落价了:

    “好!”他大喊了一声,“再便宜点儿,今儿过阴天儿,逛的人少,还没开张呢!我们哥儿三,赔本儿也得赚吆唤嘛!够咱们喝四两烧刀子就卖呀!这一回,十块就卖,九块五,九块三,九块二咧,九块钱!我再找给您两毛五!”

    大汉子嗓子都快喊劈了,我暗暗地算,十二尺,我正想买一块做呢大衣的衬绒,这块岂不是刚够。布店里这种绒布要一块多钱一尺呢,这十二尺才九块,不,八块七毛五,确是便宜。

    这时围着看热闹的人更多了,我也悄声问三妹:

    “你说我做大衣的衬绒够不够?”

    三妹点点头。

    “那——”我犹疑着,“再还还价。”我本已经觉得够便宜了,但总想到这是天桥的买卖,不还价,不够行家似的。

    “拿我看看。”我终于开口了,围观的人都张脸看着我们姊儿俩。

    我拿过来看了看,的确是细白绒布。

    “够十二尺吗?”

    摊子上没有尺,真奇怪,布是按块儿卖,难道有多长,就凭他的两条胳膊量吗?我一问,他又把布大大的撑开来,两条胳膊又弯到背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