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

作者:林海音

    故居何处?

    自从开放到大陆探亲以后,亲友见了我,都会问我,是否要到大陆去探访亲友故旧和故居,我笑笑摇摇头,谢谢他们的关心,我告诉他们,一时尚无此打算。十年以来,已经辗转和大陆亲友通了信,近二三年更在港和我唯一留在大陆的三妹母女及外子承楹的幺妹、妹夫见过面,也时常通信。在美的晚辈——儿子、媳妇、女婿、侄子也都去过大陆,见过家人了,每个家人亲友的状况大概知道,也就不忙在一时去相见。至于地方,我常笑对此地的亲友说:“北平连城墙都没了,我回去看什么?”正如吾友侯榕生十年前返大陆探亲,回来写的文章中一句我记得最清楚、也颇同感的话,她说:“我的城墙呢?”短短五个字,我读了差点儿哭出来。

    但是近来却因此一热门儿话题,使得北京的景色、童年、人物,扑面而来,环绕着我,不知道回忆哪一桩好了。过去的写作,无论小说、散文的内容,也无论文字的运用,总是“京味儿”的居多,在那儿住了二十六年了嘛!这次正要把这一类的作品,尚未结集的,出一专集,想着还有许多记忆深刻的没有记出来,就打算再写一次打总儿的,但是从何说起呢?我的晚辈以及在大陆的亲友,曾经把我住过的街道、故居、我的母校等拍了照片寄给我,虽然有的已经无从确认,却也给了我许多回忆。有一位表弟读到我作品中所写到的街道、商号等,竟去寻找拍了照片寄给我看,真使我感谢又感动。那么我何不就从我在北京——北平——北京——北平——所居住过的地方:珠市口——椿树上二条——新帘子胡同——虎坊桥——西交民巷——梁家园——南柳巷——永光寺街——南长街,顺序以杂忆方式记录下来呢!

    珠市口

    1922年父亲在北京安顿好了他的职业,便回台湾来接母亲和我到北京去,那时我五岁,穿着小和服。当时暂住西珠市口的谦安客栈,这种客栈可久居、暂居,可单身或携眷。珠市口分东西,以正阳门大街为界,是当时很繁华热闹的市区,因为当时北京是首都,北伐尚未成功。北京城方方正正,城分内外,一切繁华都在正阳门以南的外城,所以饭店、戏院、大商号、八大胡同妓院都在前门(即正阳门)外一带。

    我们所暂住的谦安客栈,旁边就是北京著名的第一舞台,我赶上看一次北京的大义务戏,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有一童伶武生李万春。在台湾跟他的小弟弟李环春谈起来,环春说:“您看我大哥戏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意思就是说,他还没出生呢!

    从谦安客栈向西走下去,就是虎坊桥、骡马市,是南城的热闹大街。珠市口向南去,离城南游艺园、天桥、天坛等地不远,附近则是八大胡同——妓院的集中地,白天冷冷清清,华灯初上,每家妓院照得像白昼一样,妓女的名牌都挂出来,镜框里用彩色小灯泡缀着黛玉、绿珠、翠环等花名。这时全城已静,只有八大胡同门前是车水马龙,停满了点着四个倍儿亮车灯的自用洋车,那都是当时北洋政府时代的达官显要所有。高级的妓院叫“清吟小班”,大都是苏州人,“二等茶室”则是北地胭脂了。到了北伐成功,迁都南京,八大胡同有名无实,完全成了历史名词了。

    椿树上二条

    在谦安客栈暂住不久,就搬到椿树上二条了。这是我在北京生长、生活起步的第一个居家。其实这是永春会馆的后进,正门在椿树上头条,这里另开一个后门出进,中间隔着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槐树,到了夏天槐树开花,唧鸟(蝉)叫,树上挂吊下来许多像蚕一样的槐树虫,俗称吊死鬼;淡淡的绿像槐树花一样的颜色。它也是我的第一种大自然玩具。预备一个玻璃瓶,一双筷子,把吊死鬼夹下来放进瓶子里观赏。看那蠕动的一群,实在肉麻,不知为什么我们小孩子会喜欢这样的玩意儿?

    在椿树上二条,开始了我成为一个北京小姑娘的生活,我开始穿着打了皮头儿的布鞋,开始穿袜子,开始喝豆汁儿,开始吃涮羊肉(都是我母亲捏着鼻子一辈子不曾入口的),也开始上师大附小一年级,ㄅ夂ㄇㄈ,接受全盘的中国新教育了。

    当然,父亲也开始严格的管教我,不许我迟到,不许我坐洋车上学。清晨起来,母亲给我扎紧了狗尾巴一般的小黄辫子,斜背着黄色布制上面有“书包”二字的书包,走出家门。胡同有小黑狗紧追我两步,老怕它咬我脚后跟。走出椿树上二条,穿过横胡同,走一段鹿犄角胡同,到了西琉璃厂,首先看见的就是羊肉床子大宰活羊血淋淋的倒在门口,心惊肉跳地闪避着走过去,到了厂甸向北拐走一段就是面对师大的附小了。在晨曦中我感觉快乐、温暖,但是第一次父亲放我自己走去学校,我是多么害怕。我知道必须努力地走下去,这是父亲给我的人生第一个教育,事事要学着“自个儿”。

    在椿树上二条,母亲又给我带来了三妹燕珠和弟弟燕生,弟弟的来到,是林家的喜事,因为我有两位异母姐姐和二妹留在台湾,这时我父亲已有五个女儿,这弟弟来到人间是很重要的。凡是我母亲在北京生的孩子,名字上都有一个“燕”字。

    我在《城南旧事》写作中重要的人物——宋妈,也在弟弟出生后来做他的奶妈。

    那时候家中的日常用品,常常都是到下斜街的土地庙去买,庙会的日子好像是逢三吧。我随母亲、宋妈去土地庙,她们买家用品,笤帚、畚箕什么的,我就吃灌肠、扒糕(至今想起那食物还要流口水),不然就是玩那永远连个小泥狗都套不着的套圈儿游戏。

    这时家中由三口变成六口了,椿树上二条一溜三间的房子,似乎不够住了,父亲就托送信的邮差给找房子,因为父亲这时已经在北京邮政总局工作了。在这以前他是在日本人办的日文报纸京津日日新闻工作。

    新帘子胡同

    新帘子胡同是在内城,刚搬去的时候,我到厂甸上学,必须沿着顺城街走出顺治门(也叫宣武门),再走西河沿到学校,这时路途远,不能走路上学了,于是就包了洋车每天接送我。但是过不久,就在正阳门和宣武门之间开了一个新城门,那就是最早叫兴华门,后来叫和平门的。城墙还没开好,人是可以走路通过了,这给了小学生我一个大乐趣,每天上学走过折城墙所堆集的城砖土堆,崎岖不平地走来跳去,有一种小心、选择、完成的不畏艰难感吧!我喜欢每天走出所居住的和平门里新帘子胡同,走一段大街,穿过和平门,就到了南新华街的学校,再也不要坐洋车绕宣武门了。

    新帘子胡同的家因为在胡同尽头,是个死胡同,所以很安静,每天在我放学后撂下书包,就跟宋妈带着弟弟妹妹到大街上看热闹,或者在我放学回来时,宋妈和弟、妹已经站在门口儿“卖呆儿”等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