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妈在门口儿,都是拿了小板凳,并不是人家描写北平大姑娘站在门口儿“卖呆儿”的那种样子。小板凳不止一个,因为弟弟、妹妹也要坐,宋妈教弟弟妹妹念歌谣,看见我回来,他们就会冲着我念:“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先搭棚,后结彩,羊肉包子朝上摆。接姑娘,请女婿,小外孙也要去。人家姑娘都来到,我的姑娘还没来。说着说着就来了,骑着驴,打着伞,光着屁股,挽个髻。”
我们到大街上看热闹,因为北京如有大出殡,这儿也常是必经之路。出殡的行列能有几里长,足够你看上两小时的。
虎坊桥
在北京的居所,只有两次住大街的,谦安客栈不算,虎坊桥是叫大街,南长街是大街,西交民巷则比街小,比胡同大。虎坊桥是我成长中最难忘的地方,这时我的二妹也从台湾送到北京来,而我母亲又在虎坊桥生了四妹、五妹,家里人口旺,虎坊桥大街上也多彩多姿,我在《城南旧事》和其他短篇怀念中,都有以此地为背景,或者专文记载。我的二妹来时已八岁,该入小学二年级了,但是她因言语不通,没读过书,所以插入隔壁的第八小学(后来叫虎坊桥小学)一年级。有一天她放学回来,对母亲说:“老师叫我明天拿孔子公去。”母亲纳闷,怎么叫做拿孔子公去呢?原来老师是叫拿通知簿去,她以台语谐音听成孔子公。她所以知道孔子公,是因为台湾亦尊孔,管孔子叫孔子公的。
虎坊桥的这所三进大房子,原来是广东的蕉岭会馆,我林家是七代以前从广东蕉岭移居台湾头份,祖父生前还每年返蕉岭拜祖祠,因此父亲在北京也就跟客家人很熟,租了蕉岭会馆全馆。北京各省会馆很多,都是清朝各地上京赶考学子所居住的,民国以后没有考举之事,会馆里虽然仍住有各省学生,也有很多租给人住家,以便有收入作管理会馆的费用。
父亲爱漂亮、清洁,把蕉岭会馆油刷整理一新,那时父亲交游广,家里人口多,我们已有六姐弟,再加车夫、宋妈及另一奶妈,家里就有十一口人了。周末总是有客人来玩,母亲每天多是到广安门大街的广安市场去买菜,鱼虾就到西河沿去买。春天门口有挑担或推车专卖黄花鱼、对虾的,青菜则有整辆车的红梗绿菠菜。清末皇族趣谈,说西太后逃难在外,乡下没得可吃,某日御厨上来了一道菜。西太后在她那宫里每天一百八十道菜中从没见过,吃起来倒不难吃,便问这是什么菜,御厨思索了一下,找了句吉祥好听的,便说:“太后老佛爷,这是金镶白玉板红嘴绿鹦哥哪!”原来只是油煎豆腐烧菠菜,就是这种红绿相映的菠菜。
我住虎坊桥,已经上三、四年级了,每日仍是走读,这次和住新帘子胡同相反方向。上学是由虎坊桥大街走到京华印书馆向北转走一条南新华街,经过臧家桥、大小沙土园等路口,到了厂甸、海王村直走下去,就是附小了。记得沙土园口上有一家蜀珍号,专卖干货的,他们自制辣萝卜干,颜色红白相映,辣乎乎的,好吃极了,我常常买了一包,没等到家就在路上打开捏一根、一根地吃。又有一家小南方饭馆,中午不愿回家吃饭,就在这饭馆吃霉干菜肉末包子,每次只是吃三大枚或加叫一碗汤共五大枚,而且不用付现款,记在一个小摺子上,每月算账。
这时是北伐“闹革命”的时候,也是新文化运动、妇女解放运动到了极致的时候,许多女孩子剪了辫子了,在我附小也每天看见有新剪发的同学。附小韩主任禁不住召集全校同学到大礼堂,说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的大道理,但时潮扑来,拦不住了,我也剪了发,虽胆战心惊的,还好父亲看见了,没讲什么。但是制服的问题,却很严重,使我痛苦极了,这时我们又搬家了。
西交民巷
知道北京东交民巷的人,都知道那是使馆区。西交民巷没有东交民巷那么漂亮,但因为是银行区,所以也很整洁,我家对面就是中国银行,父亲叫我到日本正金银行去取款,是在东交民巷。我小小年纪,手捏着银行存款簿,也捏着一把汗。父亲叫我去取“金叁拾圆也”,是有意训练我吗?我自此不得不凡事努力以赴,父亲老早离开我们,亏得我这做大姐的受了父亲的严格训练,也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不怕的硬闯。
说到制服,我们学校原是穿中式右大襟衣裙或大褂儿。新潮来,学校改制服样式了,是衣连裙翻领的,质料仍是月白竹布。我的父亲真不讲理,他说穿这样差的料子和样式像外国乞丐,非叫我仍穿中式竹布大褂儿不可。制服怎么能不穿呢!母亲也怕父亲,她出个主意,每天让我把制服穿在里面,外套竹布大褂儿,到了学校,我就先脱了大褂儿叠好放在传达室,才去教室上课,放学时再到传达室套上大褂儿。这样有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
宋妈常常带了弟弟、妹妹,端了小板凳到对面中国银行的树阴下去坐,等着我和二妹放学回来。这时二妹还在虎坊桥的第八小学。我们每天都要穿过和平门,我先到附小,她再一直走下南新华街,到了虎坊桥大街东拐走一段就到了。
我们的隔壁是一位回教的外科大夫赵炳南挂牌行医,父亲跟他成了街坊朋友。记得我家有一架手摇的日本小留声机,小小的唱片,唱出来的是日本童歌《桃太郎》什么的,赵大夫觉得有趣,还借去听来着。后来我们搬离了西交民巷,他也搬到对面一所平房。我所以对他有深刻印象,是我的五妹燕玢有一年脸上敏感长满了疙瘩,西医无法,就到赵炳南那儿去治疗,涂了他给的药膏(小扁盒装),很快起了一层痂,掉了后就是一张漂亮白净的小脸蛋儿了。又多年后,焯儿三岁得疝气,小儿科麻大夫最后要给动手术了,我很担心。那天早上,上麻大夫诊所经过西交民巷,看见赵炳南的牌子,我忽然灵机一动,停车下来同门口儿挂号的,治不治疝气。他很和气地说:“倒是也有人来治过。”我就带进去给赵大夫看,并且告诉他,我们曾是街坊的事。他听了很高兴,给了仍是小扁盒的药膏。肿胀存水的疝气,果然不数次就消肿痊愈了。因而对赵炳南的印象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