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

作者:林海音

    若干年前(有十多年了)在海外看到一篇报道,赵炳南已成为大陆的名医,不再是一般人叫他是“瞧疙瘩的”了。他所治的疑难之症,不光是像我妹妹满脸疙瘩或者我儿子的小肠疝气,什么鼠疮、湿疥、挖子弹……各种怪病他都治好过。他出生在一个糕饼店的工人家庭,十四岁的时候在北京的一家德善医室当学徒,每天工作二十小时。有一天他在制膏药,一边用棍子搅油膏,一边打磕睡,一只手不小心插进了滚烫的油膏锅里,手上的皮整个烫脱掉了,疼得他无法忍受,只好拿些冰片撒在上面。谁知老板看见了,夺过冰片,还揍了他一顿。可能受了这刺激,他在小小年纪便努力钻研,终于掌握了一些外科疗术技巧。老年后还出版了一本《赵炳南临床经验》的三十万字大书。

    我在西交民巷住的时候,念小学五年级了。某年家旁的房子,白粉门墙上忽然发现了“福音堂”三个字,每个周末,像上课一样,洋人传道。我的父亲要我去听,他以为也许可以学点儿英语吧!其实我是喜欢那儿发的画片,英语一个字儿也没学过,倒是学会了这样的歌:“耶稣爱我真不错,因有圣书告诉我,凡小孩子都牧羊……”

    街头上也常常来一队救世军的传教人,就在中国银行门前空地上,她们也是洋鬼子,穿着救世军的灰色制服。紫红色的领子上有“救世军”三个字,听见她们用的乐器(摇鼓)一响,各家的小孩都往外跑,围着他们看热闹,听传教,谁真的去信教哪!

    这时我的父亲却因肺病住了医院,他住过德国医院,日华同仁医院。在我们又搬到梁家园的时候去世。

    梁家园

    梁家园的家是两层楼,这在北京南城是较少见的。出了南口是热闹的骡马市大街,购日常用品很方便,著名的店如佛照楼、亿丰祥、西鹤年堂都在这一带。北口外对面就是十九小学(后来叫梁家园小学),我的二、三妹及弟弟都入这间小学,出入真是方便极了。我记得在房顶平台上就可以眺望教室前的大操场。可惜的是父亲这时已病重,终于在东单三条的日华同仁医院以四十四岁的英年去世。父亲临死前遗命要火化,骨灰带回台湾。而且他还嘱咐说,骨灰盒不能随便放在行李箱里,一定要手捧着。父亲在日本火葬场火化,日本和尚念的经。但在做七的时候,是用北京规矩,烧的纸糊冥器楼船人物等。从此以后,我们便在并非陌生的异乡北平和寡母相依为命过日子。

    父亲去世后,祖父曾来数信要我们回台湾,我才念初一,首先就不肯,我说我才不回去念日本书!名字中带有“燕”字的弟弟、妹妹们,更是对台湾一无所知,而母亲,我知道她在北京过了这么多年自由自在的日子,她是台北板桥人,是讲闽南话的,父亲是头份客家大家庭,母亲在客家村里过了两年吃力的儿媳妇的日子,她是放足,个子矮小,也要背着孩子轮流上灶台,怎能跟那些大脚片子的婶母、姑母们比,她怎么愿意回去呢!好了,我这大女儿这么一说,她也就顺从我们,正乐得不回去了。

    南柳巷

    既如此,为了生活的节省,就搬到南柳巷五十五号的晋江会馆,不必付租金的房子。我们虽非晋江人,但是母亲的祖先却是福建同安移民到台湾的。

    在北平我们认识的朋友、同乡,说闽南话的,比客家人为多,所以生活虽较艰苦,却不寂寞,我们姐妹多,每天上下学绕着母亲过日子,她为我们洗衣煮饭,烧我们爱吃的饭菜。

    她的菜式是台湾菜,客家菜,许多青菜如韭菜、莴笋叶,菠菜什么的,都用开水烫了蘸日本万字酱油。她也善烧五柳鱼,青蒜烧五花肉,炒猪肝、猪心、姜丝炒猪肺等等,原来都是台式或客家菜。我却另有一套北京吃儿,当然以面食为主,饺子、馅饼、韭菜篓、抻条炸酱面、薄饼卷大葱、炒韭黄豆芽菜什么的。在这样的饮食爱好下,我从小就学着帮宋妈擀皮包饺子,用炙炉烙盒子。喜欢做是因为爱吃嘛!

    说到吃,我倒要“插播”一下,住西交民巷的时候,每天中午回家吃饭,看见饭好了,菜可还没炒,就急得跳脚,怕下午上学迟到。母亲就拿炼好的猪油和日本万字酱油浇在热腾腾的京西稻煮的饭里,吃起来是甘、甜、香,别提多好吃啦。可是半年下来,我们上学的孩子,脸蛋儿就都胖嘟嘟的滚圆起来。

    入中学正是发育成长期,我又好吃,自己倒也有几样怪异的食谱:

    汽水泡饭。夏季里打开一瓶冰镇的玉泉山汽水,倒入热饭里,好像汤泡饭似的,吃起来非常爽凉。

    茶泡饭就酱萝卜。六必居、天源或铁门,都是北平出名的酱园。母亲说我喜欢这样吃,是因为小时候在日本吃“御茶渍”吃的,日本人常吃茶泡饭,日本的酱菜叫“福神渍”的,配着吃也是很清爽的。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喜欢吃茶泡饭就酱瓜,就这样也能当做一顿饭。

    烧饼夹烧羊肉就酸梅汤。夏季的下午四五点,每家羊肉床子都会烧一锅五香羊肉,香气四溢。这时放学,肚子有点饿,买烧羊肉夹在刚出炉的烧饼里,旁边如有干果店,就来一碗冰镇酸梅汤,热烧饼羊肉就冰凉酸梅汤,现在想着还是流口水。我想起现在我为什么喜欢吃洋玩意儿叫“潜水艇”的,把法国长面包烤好剖开,夹入烤牛肉或鲔鱼或火腿,再一些生菜、洋葱等,配一瓶可口可乐,意思是一样的啊!

    烧饼油条夹泡菜。这是吃早点的,热芝麻酱烧饼夹刚炸的油条,再夹入一些酸辣泡菜,另有一番味道。

    自从我们决定不回台湾老家以后,我当然就一天天的成了林怀民所形容的我:“台湾姑娘,而有北京规矩。”饮食、语言,我都是京味儿了。闽南话虽然说,但是变成了“北京台语”。

    就在我家斜对面,是名为“永兴寺”却看不出庙样儿的房子,俗名儿叫南柳巷“报房”。它在北平在报业史上却是得写上一笔的,因为永兴寺成了北平报纸的派报处,每早四五点,天还没亮,所有批卖报纸的都集中在此。就在我家墙外,一片吵噪之声,因为他们就蹲在墙根儿等报。卖杏仁茶的挑子也来了,冬境天儿,北平人习惯早上喝碗杏仁茶,热乎乎的,取暖。等到各报馆把报纸送来了,又得吵噪一阵,因为先批买了报,先送、先吆唤,先卖钱呀!

    北平街头的吆唤,是抑扬顿挫,各有其妙语及悦耳之声。报纸本来不是街头小吃,也没有敲梆子打锣,或以藤棍击其所卖之器,像卖缸瓦瓷器的敲缸瓦瓷,焊洋铁壶的敲铁壶,收旧货的打洋钱大的小皮鼓,磨刀的打一串穿连的铁片。受小朋友欢迎的是“打糖锣儿的”,他的小木槌打在小铜锣上,清亮的锣声没几响,小朋友就都从小宅门儿跑出来啦!围着挑子,看上面有百十样儿好吃、好玩、好看的东西,如果蛋皮、酸枣面儿、青杏儿蘸蜜、彩色玻璃珠串、小泥人儿、汽水球、香烟洋画儿、贴纸画儿、小玻璃戒指、手镯等等。没有钱的小孩儿站在挑子边,以羡慕的眼光看这看那,拿起这看看,问价儿,捏起那看看,问价儿。打糖锣儿的,早就知道谁手里捏着钱,谁一个子儿也没有,就瞪眼哏哆说:“少动!回家拿钱去!”看,多么伤小孩子自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