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卖小报儿、晚报的,说相声的曾这样形容他们的吆唤:“快买份儿群强报看咧!看这个大姑娘女学生上了新闻喽!”北平的小报,如小实报、群强报、时言报等,上面连载小说特多,看小报是市民的消遣,时局紧张变化多的时候,则是晚报的销路好。
南柳巷是个四通八达的胡同,出北口儿,是琉璃厂西门,我的文化区;要买书籍、笔墨纸砚都在这儿。我在《家住书坊边》,曾详细描述过,现在,我不但是在家住书坊边,而且是“家住报房边”了。出南柳巷南口儿,是接西草厂、魏染胡同、孙公园的交叉口,是我的日常生活区;烧饼麻花儿、羊肉包子、油盐店、羊肉床子、猪肉杠、小药铺,甚至洗澡堂子、当铺、冥衣铺等等都有,是解决这一带住家的每日生活所需。出西草厂就是宣武门大街,我的初中母校春明女中就在这条大街上。
春明女中是福州人办的私立女校,学生人数不多,所以全校同学几乎都彼此认识。因为在南城,是京剧演艺人员住家地方,所以有一些和京剧有关的子女,以及演话剧电影的,都在这儿上学。比如话剧电影明星白杨(学生时代名叫杨君莉)比我低一班,北平学生流行演话剧,学生话剧运动开会,我曾和白杨代表学校去参加。她和她姊姊当时住在西城一个公寓里。她皮肤白皙,眼睛灵活,笑口常开,很可爱。老生余叔岩的两个女儿慧文、慧清,和我同班,是好友。她们的功课棒极了,慧文后来读医,慧清学财商,生活保守,父亲不许她们听戏,更别说唱两句了。言慧珠也在本校,比我低多班,所以没见过。
南柳巷也是在我一生居住中占有重要的地方,时间又长,从我在无父后的十年成长过程中,经过读书、就业、结婚,都是从这里出发;我的努力,我的艰苦,我的快乐,我的忧伤……包含了种种情绪,有一点,我们有一个和谐的、相依为命的家庭,那是因为我们有一个贤良从不诉苦的母亲。
永光寺街
1939年我和承楹结婚,夫家住在附近的永光寺街一号,走路五分钟就到,我虽然离开了南柳巷,但那儿还是我的娘家,来往非常方便。我来到一个四十多口人的大家庭做第六个儿媳妇。这家庭的情形和生活,我在《闲庭寂寂景萧条》一文中,曾有描述。永光寺街房子是公公自宦海退休后,自己设计建造的房子,他在《枝巢记》中曾为文描述,里面提到所种植的白丁香,马缨花、葡萄架、紫藤架,我都欣赏。前两年焯儿访大陆,特回他出生故居,想寻找爷爷、奶奶、叔伯的住屋。谁知院子里盖满了一个一个小破厨房,住了二三十人家,哪还有白丁香、绿葡萄、红缨花、紫藤花的影子呢!这也是可以想见的。焯儿想拍一张奶奶堂屋地,竟无法拍到,惨哪!
大家庭的生活,有其好处,1941年我做了第一个孩子的母亲(夏家老规矩,生了孩子满月时,要先到婆婆屋里向她叩头,并且说:“娘,给您道喜!”)。我那时仍然在师大图书馆工作,家里虽然有仆妇,但是我不在家时,婆婆、妯娌,都帮着照顾孩子,可以说在办公室整日伏案工作而无“后顾之忧”吧!我们这一房住在东院楼上,焯儿是个夜哭郎,住在楼下的爷爷,冬日里会夜半披衣上楼来观看。二嫂更是疼爱焯儿,她常常上楼来陪我住一两天,照顾孩子。二哥、四哥都到后方四川,二嫂和她的五个孩子从上海移来北平依大家庭住,在大家的生活都很艰苦下,她竟把还缝着五彩丝线的陪嫁缎子衣服,叫我给焯儿拆做外罩大褂。
夏日的天棚下,在堂屋里一边和婆婆话家常,一边替她搓吸水烟的纸媒儿。有时卖南货的上海人来了,挑担放在院子里,婆婆就挑买她所需的金华火腿、杭州茶叶、锡箔银纸、福建烟丝等。这种生活经历一直过到抗战胜利后,我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我们才要求搬到南长街一所小三合院的房子,过独立的小家庭生活。
南长街
南长街是一条安静、美丽的大街,它是属于紫禁城区。这条大街向下走,过了西华门大街就是北长街,太监李莲英的大府第在那儿,一女中在那儿,我未曾问过家人原因,为什么这条紫禁城区的大街,会有那么一排八所小门小户的三合院呢?我们就住其中的一所,门牌二十八号。我后来猜想,这当时一定是前清在宫里当差的旗丁、车夫、厨子、小太监的住家吧!在我们家后面死胡同里有一人家,有个说话阴阳怪嗓娘娘腔的老人,据说就是个太监。可能民国后,公公把这排房子便宜买下的吧!房子虽小器,地区可好,对面就是中山公园的冰窑后门,天气好的假日,我们推了藤制小孩车,拉着大的,推着小的,四口儿过马路从冰窑门进去,就是大柏树下的那一片茶座了,柏斯馨,长美轩,春明馆,可以饮茶、吃点心、下棋,屋子里可以开画展。
南长街南口外的府右街,有私立艺文中小学,焯儿在这儿读一年级,我也在这时做了第三个孩子的母亲。我每天早上牵着焯儿的手,送他到学校,下午又去接他。站在教室窗外,看他们上最后一堂课,大概是有多余的时间,老师就让小朋友自由讲故事,焯儿有发表欲,常听他讲的,总是有“放屁”的故事,有一次竟然唱起京戏:“武家坡蹲的我两腿酸,下得坡来向前看,见一位大嫂……”窗里窗外的人都笑了,我也只好不好意思的笑吧!
这时已经是时局不安的时候了,刚一光复,台湾的家人——包括我林家和母亲简姓娘家(母亲生母家姓简,后给黄家做女儿),都不时来信要母亲返台,拖延到1948年下半年,才做决定。
我们在南苑上飞机,飞机在北平城绕过,最后的一瞥是协和医院的琉璃瓦屋顶。
综观我在北平住了二十六年,北京话说得嘎巴脆,七声的闽南话却是以国语的四声来说,可谓是“京味儿台语”,所以返台后人常问我:“你是高雄人吧!”
我的京味儿回忆,到此暂告一段落,写时老是想起这个那个还没写呢,其实,要撒开儿写,是没完没了的,留待日后想起什么再慢慢儿找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