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

作者:林海音



    乡居的日子简单多了,父亲在日落以前便完成他的书房工作,用不着像在城里似的,非在夜间才能静心写作读书,也没有那样多的学生来问这问那地扰乱他的清思。他的健康因为来到乡下也明显地有了进步。偶尔有人从城里来看望父亲,都为他能在丧了爱妻后反而红润的面色感到惊异。

    刚搬来的那年,妹妹只有十二岁,我比她大了一倍。我要照应这样小的妹妹和老父,俨然是个小主妇了:缝补一家人的衣袜,教妹妹读书,处理一切琐碎的家务。不久以后妹妹考入城里的女子中学,住在宿舍里,一星期回来一次,这期间只有我和父亲,还有老仆张同。但是逢到寒暑假期,妹妹回来,有了这个活泼的小姑娘待在家里,我们就热闹多了。

    溽暑的午后,寂静如睡,父亲在书房里一手扇着芭蕉叶,一手握笔疾书,天气闷热,大家挥汗如雨。可是他因为专心在书案的工作,从不觉得身外的事务与他有何关系,他对写作的兴趣这样浓厚。

    我则常在这个时候带着小妹在竹林为墙的幽径中乘凉,听她的小嘴讲出来那些学校的生活,我们大笑着。好像唯有小妹在家,才能打破一段过去的沉寂生活。

    当炊烟袅袅而上,会合着暮霭,云烟不分的时候,父亲放下了笔,从书房出来,领着妹妹到田间散步,我则收拾起活计或书本,到厨房去督促老张预备晚饭。他们散步回来,大家便坐在院中晚饭,我们在饭桌上看着乌鸦归巢,呱呱呱呱地乱噪一阵,在乡间,这是夜幕垂下前的先声。乌鸦过去了,天暗下来,四籁堕入寂静。虽然也有远处传来几下汽笛呜呜声,划破长空的寂寞。掌灯不久便该休息了。我为父亲的卧室驱蚊,落帐,整理床铺。父亲虽然没有了母亲,并没有改变他生活上的一切习惯。

    早晨如果有空闲,我也常随着父亲领着妹妹出去走走,踏着露水未干的野草,闻着清晨湿土的气味,很是舒服。

    冬日像虫一样的蜷伏在屋子里,和外面接触的生活更少。春天来了,翻开隔年的干叶和杂草,我也喜欢做种植的工作。日子就是天天如此,年年如此,迎春送冬地也不知不觉在乡下四易寒暑了。最初的一两年,不但父亲常带我们到城里去购买书籍物品,城里的亲友和学生们,也时常结伴到乡下来小住盘桓。可是后来父亲渐渐安于乡居懒得进城去,亲友们来看望父亲的也比不了前两年,我们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姑妈却照例在每年的清明节前到乡下来。这一年她见了我便惊讶地说:“芳儿,你瘦了!”我没有觉得,摸摸自己的下巴,然后笑笑说:“是吗?我并没有生病呀!”

    姑妈的神情仿佛也不同于往年,她常常注视着我,又有时和父亲谈些什么不愿让我们听见的事情。有一天我走到后院的厨房,听姑妈在和老张说话:“老太爷糊涂,总得张罗张罗,不能让大小姐伺候他一辈子呀!……”窃听的滋味很不好受,我赶紧绕过前院去。心里可打了一个结,是姑妈要给父亲续弦吗?她看我瘦了,以为我操持家事累的吧?但是我决没有这种意思,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家,责无旁贷,怎么能谈到累不累呢!我觉得姑妈有点误会我了。但是,真要为父亲续弦的话,当然没什么不好,不知道姑妈看中了什么人,怪不得常跟父亲嘀嘀咕咕地谈话。

    又有一天,我们闲谈着,那天妹妹也从学校返家。姑妈看着我,却回过头去问小妹:“兰儿,你今年十几啦?”“十六了,姑妈!”我顺口接过回答,但是说出来我又后悔了,我忽然意识到姑妈实在不是要知道小妹的年龄,而是想借此算算我的年龄吧!我也知道姑妈所以不愿直接问我的缘故,是因为我已经不小了——二十八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