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

作者:林海音

    聚餐会席上,大家都问我为什么不带小美来,我嘴里尽管若无其事地说:“小美有点发烧,跟她爸爸在家里玩呢!”实在心里却正在担心。

    临来时,小美哭着要追我,拉住我的衣襟不放松,我怒气未消,使劲推开她,骂她:“不用追我,我今天就不回来个给你们瞧瞧!”我说完用力把门一摔,小美和她爸爸便都被我一股怒火关在屋里了。我虽走远,还可以听见小美砰砰打门的哭闹声,还可以看见他抱起小美从玻璃窗向外追望着我,小美的一张泪脸,他的尴尬的面孔,这时都涌上脑际。我忽然想,小美早上起来确是有点发烧的样子,这时不知怎么样了?管她去呢!反正祖华在家,可是,我实在不该拿小美出气,小屁股被我那狠狠的几下打肿了吧?

    我被不安的情绪困扰,竟不能和老同学畅谈畅饮了,看几位老同学对她们子女那份爱护的样子,我觉得今早对小美的态度实在有些失当,可是,我并不是一直这样的呀!这只能怪他,怪他为了一件旗袍,给我这样的难堪!

    聚餐会是两星期前就规定好了的,我为这难得的聚会是多么兴奋!听说孙蕊和祁素珍也准备参加,这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如今孙蕊和祁素珍都是贵夫人了,我们自然不能再以在学校时那种轻视她们功课不好的态度来衡量人家了。在我们这一群老同学中,现在谁又比得了她们俩呢?不怪小罗感慨地说:“人的际遇真是难测,想不到我们班上两个最糟糕的学生,今天竟是最出色的夫人了!”

    其实小罗的现状也还算不错,数一数,在我们之中,恐怕只有我的生活是最狼狈的一个吧?聚餐,我连一件像样的旗袍都没有哪!更不要说手提包,高跟鞋了。一个女人出去应酬,这三样穿着总不能太寒酸了吧?手提包还可以勉强用,高跟鞋也可以跟隔壁的刘太太借穿一下,旗袍却实在该做一件了,以后同学们的聚会是少不了的,总应当有两件衣服替换穿,可是,做新衣服,钱呢?

    提起钱,是最烦人的一件事,人人都说今年布便宜了,可是我何曾有过买便宜布的钱来着?箱子里有几件旧旗袍,虽然还不致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但是那短及膝的古老样式穿出去,也真怪那个的,最后我不得不向祖华说:

    “旗袍是一定要做的,你看钱……”

    “好,我想想办法儿吧!”这是他对我冷淡的答复。

    一天天地过去,离聚餐会还有一个星期了,他的办法还没有拿来,我偶然问问,他竟绷着脸说:“我总不能偷人家的去!”

    “谁叫你去偷的?人家丈夫给太太做衣服,难道都是偷来的吗?”我也光火了。

    “其实在台湾大家穿衣服都马马虎虎的了,我常有应酬,还不就是身上这件香港衫。”

    “女人不能跟男人比,再说,我穿得像样,也是你男人的体面。”

    “我倒不需要这种体面呢!”

    他说完自顾去上班,留下这句噎人的话给我生气。

    对于一件新旗袍的热望降到冰点,对祖华的态度也反感日深,我们自这天以后,一直都不讲话了。

    聚餐日的早晨,我无精打采地翻箱倒柜,拿出那几件嫁时裳来挑选,质料也许不错,样式真呕死人,天可怜见,穿起来竟是晃晃荡荡的,也可见这几年我瘦了多少!我正对镜伤怀,祖华进来了,他忽然和颜悦色地对我说:

    “一百五十块钱,我给你放在手提包里了。”

    “嗯。这时候给我拿钱来做什么?”我没好气。

    “你不是要做旗袍……”

    “笑话!正午十二点聚餐,现在十一点半了,你叫我现在买料子做旗袍?我就是上委托商行买现成的也来不及了呀!简直是拿人开心嘛!”

    “我还不知道太晚了,不过会计上这些日子冻结款子,同人都不许借支,我还是跟老孙私下通融的。”

    “冻结?我要是冻结一天不烧饭,看咱们的日子能过不能?怎么我就应当常常东赊西欠的,没让你饿过一顿,我求你点事,就这么难!”我气得要哭了。

    “何苦说得那么远?难道没有你还吃不成饭!”

    我怎能忍受这样的顶冲?正在这时小美追过来了,看见我身上穿了花衣,便拉住不放,我便在盛怒之下打了小美一顿屁股……

    我这时虽然有点后悔打了小美,但既成事实了只好狠心不想了。聚餐后,带着孩子的母亲们都忙着回家,我虽然仍不放心扔在家里的小美,但是既而一想,临出门曾起誓说过不回家的话。那么,我就不能这么早回去,等于打自己的嘴巴。

    正好做了贵夫人的孙蕊邀我到她家去玩玩,我想不到她倒没有看不起一身寒酸的我,——其实今天聚餐会上并没有人注意到我的穿着,那么为了做旗袍怄这么大气,实在犯不上,早知如此……唉!

    几个同学到了孙蕊的府上便被按在牌桌上了,看样子她们是常常有此一聚的,我虽极力推说不擅于此道,可是同学们怎么信,而且三缺一的场合,是不容逃避的。我也豁出去了,要玩就玩个痛快,何必牵肠挂肚老惦记那劳什子的家,我实在太苦了!

    坐下去才知道,这不是三五块钱输赢的儿戏,输赢之大使我吃惊。我对于花样既不熟练,心里又处处不安,八圈牌下来,我乖乖把手提包里的一百五十块掏出来,她们也很自然地把钱接过去,就好像这只不过是十五块钱一样,她们又哪里会知道这一百五十块钱的来源和一出小小的家庭悲剧呢!

    从孙府上出来,我有点麻木,走近家门,才清醒过来,加紧了脚步。推开屋门,静悄悄无声也无光,把电灯捻亮,才看见祖华抱着通红小脸的小美坐在床沿,我跑过去赶快抱起一天不见的小美。祖华和蔼地问我:“吃过饭了吗?我把饭菜都炖在煤油炉上,大概不至于凉。”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道自己所表示的是什么,只觉得一阵酸楚冲上鼻尖,转过身去,把脸贴在小美滚烫的额角上,我哭了!

    爱情像把扇子

    丈夫是医生,我是他的女病人,我们的结合不用详细地描绘了,当他从生命的悬崖上把我解救下来,我愿意把整个的生命献给他。在舅母家休养的时候,医生偶然来探望他的女病人,对于那一次大手术后的失血过多,他总是不放心的。

    舅母的家不是六号病房,我们的谈话也就不限于盘尼西林。当他知道我是一个学画的人时,很感兴趣地说:“那么你的色彩是比我复杂多了!”我不明所以,问他怎么讲?他笑了:“不是吗?一个医生每天所接触的不过是一片白色的装饰和生命的红血而已。”我说:“您嫌太单调了吗?谢医生!”话一出口我觉不妥当,可是收不回来了,他握住我的手,望着我的脸,在默默中,你会知道其中的情意有多少,我们终于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