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蜜月旅行说来很糟。最初,我们有一个伟大的计划,预备做一次环岛旅行,让东部的太鲁阁、中部的日月潭、南部的阿里山、岛尖的鹅銮鼻,都留下我们新婚的足迹,徜徉于青山绿水间,给我们的蜜月画页上添一些美丽的色彩,我对于我的婚姻是这么满怀希望!
在嘉义的旅舍中,正准备上山的手续,忽然从友人处转来护士赵小姐的长途电话:七号病房的病人情势转恶,院长希望他立刻回来一趟。我虽然怪赵小姐太多事,但是在一个医生看来,六号病人和七号病人,生命是同样重要的,我又有什么理由拦阻他回去?蜜月旅行的计划整个破坏了,这是不幸的先兆吗?
几次重大的手术,造成他的地位,我也为男人的事业蒸蒸日上而庆幸。虽然他在家的时间更少了,总是来去匆匆,饭也吃不好,我真怕他要累坏了。有时一碗饭没吃完,赵小姐的电话就来了:
“十二号病人犯神经吵得太凶,要谢医生来一趟。”有时我也开玩笑:
“十二号是男病人还是女病人?他这么需要你!”
因为我最熟悉他对病人的态度,在温和下的强迫,什么病人都要服服帖帖的,再没有比谢医生更会对付不正常的病人了!
可是谁会料到我们这样一对夫妇,竟也走上离婚之路。
犹记我离婚以后,最知己的闺友茵曾经责备我说:“他怎么会爱上她呢?真不可能,你漂亮,有学问,而她……怎么会?是你不注意他的生活,让他从你的身边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我有什么可向茵辩驳的?我记得他的医务忙得不可开交,而我却寂寞得连画笔都不愿举起时,曾无数次拿起电话拨到医院去,我找谢医生说话,来的却是赵小姐:“谢太太吗?谢医生正忙着呢,他让我问您有什么事吗?”
“啊,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告诉他晚上早点儿回来吧!谢谢你!”
挂上电话,我只觉得百般无聊,只有披上外套,找同学看电影去,或是回舅母家去消磨一天。到处人家都为我有这么一个出色的丈夫而艳羡,我何尝不?只是觉得生活中缺少了点儿什么,我也说不出。
偶然也和丈夫定约会,去医院找他一同看场电影,参观画展,吃一顿轻松的饭什么的。可是在医院里,我只有做病人躺在白床上时最神气,现在我走进去就像个多余的人,到处碍手碍脚的,我不知道谢医生的外套和帽子放在何处?到哪儿去找一杯水给口渴得要命的谢医生喝?他的抽屉的钥匙,诊断书上的签章……对于这些,赵小姐却最熟悉,要知道,谢医生每天二十四小时中有二分之一是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啊!这一半我却属局外人。看赵小姐出入匆匆,我嫉妒得想对丈夫说:“她简直像你的贴身丫头!”可是我的理智终于战胜了我的“妇人之见”,我应当感谢赵小姐,她是丈夫工作上的好助手。
在一次电影散场后回家的路上,他把我塞在他腋下的手紧紧握着:“蕙君,我有一个计划,你一定会赞成。”
“什么计划?补那次蜜月旅行吗?”
“不,比蜜月旅行更重要的,我想自己开一个诊所。”
我听了当然高兴,一个女人嫁了人,他的事业就等于她的事业。可是他接着说:
“我请赵小姐帮我们的忙,她也答应了。”
又是赵小姐!我听了半晌没言语,心里打着转。他这句话是有语病,还是出自偶然?他竟是先跟赵小姐商量的吗?可是我努力把我的“妇人之见”压倒下去,如果他的事业即是我的事业的话,我不正该很高兴地说:
“是,赵小姐是很好的助手。”
“是,她做事极细心。”
就这样,我们俩都同意了她。
我努力使自己加入新诊所的筹备工作,配窗帘,看工人打扫,但我为什么不找一份长久的工作呢?我对他说:
“我在门诊部管挂号好了!”
“我的女画家,你别折死我,两百块请个小职员,我还出得起。”他拍着我的肩头大笑。
诊所开幕以后,我就又被摒弃于门外了。偶然到诊所去看看,像个串门儿的客人样的被欢迎着。赵小姐和气地请我喝茶,请我上座,丈夫支使她这样那样像支使……唉!我不自在,可是我又不能向任何人说出我的心情。我劝自己,不能只凭自己的直觉便那么没涵养,这要被丈夫看不起,要在朋友间落笑柄。我压制自己无名的妒火,借画笔在画布上乱涂,企图抹去我心中的不安,可是不能够,我把画笔摔在地下,爬在床上哭了。我是女人,她是女人,他却生活在我们两个中间!爱情的产生是很难说的,它也许是一见倾心,也许是靠了多日的耳鬓厮磨。出于感恩,也许出于施与,我有什么理由说他们不会怎么样呢?可是我难道愿意把怀疑希望成事实吗?我矛盾不安,为了使郁闷的心情求解脱,我拾起画箱作一次短期的写生旅行。投入自然的怀抱,胸襟广大多多,我带着惊人的好胃口回来了。
可是一向活泼的他却变得沉默起来,我旅行所闻所见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连应酬我都看得出是勉强的。我的不安的心情再度发作:他工作疲乏吗?事业不顺心?终于有一天我在临睡前做主动的发问:
“你有心事吗?”
“嗯。”他正斜在躺椅上向天花板吐烟圈,听我一问,他蓦地站起来,低头在屋里来回踱着,然后走到床前来:
“我不知道应当怎么求你的谅解,我——我对感情的处理有错误。”
要来的事总要来的,我已理会出他所谓的“错误”指的是什么,我不敢对他正视,别过头去,面向着床前暗绿的小台灯:“不可以挽救吗?”我的声音多么脆弱!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我简直不相信,那低沉的声音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她已经怀孕了!”
一个女人最能把握现实的莫过于她的身体里有了一个生命,这使她有足够的理由能在一个男人生活里占据一个稳固的地位,而我,必须挪一挪,匀出些地盘来,让我们两个同在他心里挤。
如果我不能得到整个的爱情,我为什么不把它整个让出来?爱情像把扇子,旧了没关系,撕破就不好,如果一把崭新的纸扇,撕了一条缝,虽粘补后照样扇得出凉风,可是那条补痕看了并不舒服,宁可丢了不去用。世人又常说破镜重圆,但它照出人来总是合不拢。
因此,我对于这次爱情的处理,并没遵从亲友给我的劝告,舅母说:“赶走她!”茵说:“抢回他!”舅舅是男人,他愿意“两全其美”,而我却办了离婚的手续,一个人悄悄来到南部这山村。舅母送我到车站,她抹着泪骂我:“傻到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