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

作者:林海音

    听见妻和邻居太太招呼的声音,知道她从菜场回来了。我扔开报纸迎上去,想看看菜篮里装的什么鲜货。谁知妻见了我,把原来对邻居太太的那副笑脸收敛起,立刻换一副绷得比女车掌还难看的脸色来。喘着气,提起菜篮,一扭身就转到厨房去了。

    我颓然倒在沙发上,拾起报纸却怎么也看不下去,是什么事又开罪了妻呢?我琢磨着,是哪句话说错了吗?没有呀,我们这一向好得很,是又没钱了吗?不能呀,四百块钱加班费前天才原封奉上的。再说,我烟也戒了,酒也不喝,想来想去,她实在没有理由生我的气。

    “爸,裤子!”我正愣愣地想着,小四拉完屎提着裤子来了。

    “去去去,找你妈给穿去!”我也不耐烦了。

    一声喊,把小四吓跑了,也把小五惊醒了,哇哇哭得好伤心,哭去吧,反正今天过礼拜!过一会儿,妻怒气冲冲地进来了,朝着小床奔,脸却朝着我骂:

    “四脚朝天,摆什么老爷架子!”

    对于女人,就是给她个相应不理,骂去吧,这种滋味也不是第一回了。

    到了午饭时,只听见妻没好声气,狠狠地在厨房对老三说:“去叫你爸爸吃饭!”

    我的心胜利地笑了,她无论怎么生我的气,饭总要烧给我吃的;我什么都行,就是不会烧饭呀!

    走近饭桌,看见了干烧冬笋,红烧狮子头。若说这是妻的拿手菜,勿宁说是因我嗜吃而造成的。妻又从厨房端出来热腾腾的砂锅鱼头,美哉今天的菜,皆我所欲也!我抬头看妻,满脸通红一身汗,不由得心里暗叫惭愧,她虽生我气,却仍这样体贴我,叫我举箸也难为情。不怪女人家常怨男人不体贴温存,男人有些地方实在太粗心大意了。但是女人的脾气说也怪,你觉得哪点不如意可以说话呀,干吗拿生气来对付男人,叫人从何琢磨起?琢磨不出,就给你按上个“不善体贴”的罪名。

    为打破这不祥的礼拜天的僵局,我非找点儿小事来体贴体贴太太不可。我思索着,想起来了,妻不是说过,加班费发下来她要去买一双高跟鞋吗?对!孩子们吃完一个个滚出去了,饭桌上只剩下我们夫妻俩。

    “下午我陪你去买鞋,顺便看看三舅去。”

    “嗯?”她听了我的话,先是一惊,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不买了,没那份闲钱!”出口不利,碰个大钉子!

    我忽然意识到,妻的这句话或许是钱不够用的意思,她也许还想买件旗袍料手提包什么的吧?饭后我又把刚收到的一百块钱稿费全部奉献出来:

    “我这儿还有一百,拿去一块儿差不多了吧?”

    “跟你说不买不买了嘛!这两个钱还有的是倒霉用处哪!”今天的气压太低,我怎么低声下气都不行了。妻说完忽然捧住胸口,皱着眉头向外跑,一出屋门哇的就把午饭全还了席了。我心里想,妻的气性可真不小,居然气得直吐,这是何苦来,到底是为了哪一桩呀?

    我今天不能再开口了,没有一句话得到良好的反应,索性把看不完的报纸举起来,刚好是个纸幕,隔开妻与我的视线。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妻坐在我的对面干什么,她也许在给孩子们缝缝补补吧?我把报纸斜过去一点儿偷看一下,了不得,她在淌眼泪呢!

    “这是干什么?”我不知应当怎么安慰她,多念几年书的女人,总觉得自己是富于情感的,动不动就表现情感。

    “我又有了!”她双眉紧锁。

    “又有了?”这句话可真如晴天霹雳一样,吓人一跳,我也不由得有点惊奇,我们的五少爷刚刚断奶呀!

    “我这回可要打掉,已经跟张太太打听好了医生。”

    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妻这两天为什么尽跟我生气,又为什么不买皮鞋,而且说钱派了什么倒霉的用场的话,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却在回想着:

    妻从怀第二个孩子起,每次都哭闹着要打掉,结果每一个都活生生、白胖胖地降临寒舍!记得去年我们的五少爷出世以后,她曾切切实实地对我警告说:“我可不生了,听见没有?”我怎敢不答应,连忙唯唯称是,好像她生孩子都是我的罪行!谁知现在又——唉!

    在这公共宿舍里,对于生孩子,我们原有着“良好的纪录”的令誉。嗜赌如命的老张,三句话不离本行,就曾比方说过:他自己膝前十个儿女,堪称“天杠”;我们是三男二女,他名之为FullHouse;至于老赵,结婚十年,一无所获,故曰“闭十!’!何况我们的孩子各个吃得饱,哭得响,长得壮,以优生的眼光来看,多生个把又何妨?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以愉快的声音对哭丧着脸的妻说:

    “不要打掉吧,五个跟六个所差有限,凑成半打算了!”

    谁知妻听了我的话,把眼睛瞪得好大:

    “你倒会说风凉话,敢情你是当现成的爸爸,连给孩子穿裤子都不肯的,还说什么……”说着说着,她又要哭了,“我这回非打掉不可!”

    对于女人的决定,你不必坚持反对的意见,以冷静的态度旁观好了。

    可是等到妻气哼哼出门而去,我却有些后悔了,对于一个多年相爱的妻,能以这种冷静的态度袖手旁观吗?我毕竟是个不知体贴又狠心的丈夫了。堕胎在台湾虽不算回事儿,但有时也不简单,比如有个叔叔带了侄女去打胎的,不是就闯下了人命大祸吗?我想追踪而去,却又不知道妻是预备到哪家医院。我以焦急的心情等待,三点,四点,五点过去了,终于听到妻回家的声音。

    意外的,妻竟是春风满面,手里提着一个鞋盒,进来就把鞋盒高高举起:“看看我的鞋,样子如何?”

    我不要看鞋,先要问问究竟,她的态度变得好蹊跷!我走近她的身旁:“怎么样了,你到底是……?”

    她头一斜,眉毛向上挑,调皮地:“怎么样了?还不是听你的鬼话不打了!”

    我心中重压顿释,不禁莞尔。想到一天云消雾散,想到半打的好纪录,想到终生相爱的这可爱的小妇人,我非吻她不可!推开鞋盒,搬起她的下巴,我把脸凑上去,妻似恼似嗔地骂道:“讨厌的,胡子也不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