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亚芳有什么对于母亲感到歉然的,在她多年以后偶然想到时,便是她在母亲的生前终于没有结婚这一回事,该是最使母亲死不瞑目的了。三年的教书生活过得很平静。没想到突然失去可怜的母亲,母亲死后从此人海漂流,便一直过着没有家的日子,以及职业不断地转战,从这个单身宿舍搬到另一个,有时朋友家借住,有时亲戚家贴伙食,日子就这么零零碎碎地打发了。可是这些年来为什么就没有走上婚姻之路,她可就答不出来了。
并非为抱独身主义,而且曾是许多追求者的对象,没有一个具体的原因,可以解释出她和婚姻的绝缘。说是归罪于开头的不利,对表弟的印象太坏了,因此对婚姻有了恶感?说是自己的理想太高,可是她心目中从没有过理想丈夫的标准。也许是自己太寡情了,缺乏青春的热情?或者是事业心重于家庭吗?那才怪,江湖混迹这么些年了,也不过是从教小学爬到中学教员,好像从事职业的目的一直是为了解决生活,从没有过伟大事业的心胸。总而言之,这都不是绝对的理由足以使她拒绝婚姻的。
对世事似乎有一种难以解释的淡然的态度,日子便在淡淡中打发过去。可是眼看自己的年龄已经给世人带来某种观点时,她也不免怀疑,自己的生存是否毫无意义?而且对于过去所厌恶的事事物物,竟也有了温情的回味,过去样样情形似乎都比现在好。有些人被她拒绝得那么坚决,现在想起来未免傻气了一点。
在P城女中教书的时候,该是她的全盛时代,因为常常代表学校去参加各种集会,或者领导学生到外面参加活动。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多了,认识的人也多了,倾慕的男人便接踵而至,有些她连名字都想不起来。
在隔壁男中教书的李,是对亚芳苦缠不已的一个,头发中分一辈子不换样的,矮个子,藏青的小西服,玳瑁边的眼镜,“一辈子也不嫁这样的男人”,见了李她恶心,心里就这么起誓。后来亚芳把李介绍给一个中学的同学,谁知两个人一拍即合,亚芳心里冷笑,男人的爱情就是这样的吗?后来那位同学居然害怕男的不忘情于亚芳,竟露出不愿意亚芳参加到他们中间来的意思,亚芳气坏了,曾在宿舍挑着眉毛讽刺着:“男人就这么稀奇?”
带学生去参加话剧团演戏,还惹来了一个刚从艺专毕业出来,没有正式职业的鬼导演。那时学生演话剧的风气盛,这位客串的业余导演,便有的是时间泡女学生。住在西城的公寓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艺术家居然也在亚芳身上打主意。亚芳看不得那种长头发,黑领花的打扮,见了他就转过头去,冷得像冰一样。
她还想起那个到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留学的张来了,是姓张吗?她有点儿闹不清了。那么可笑的竟在出国前要人介绍认识她,认识她不要紧,到了美国就写起热烈的情书来了。她心里有数,念完硕士念博士,来日方长,刚认识就要慢慢地等,多渺茫,多遥远的爱情。她没有回信,那边也冷下来了,从此没了消息。
应该是充满了火般热情的青春,亚芳却是又冷又傲,对于追求者没有一点施与和怜悯。一个浪漫派的小说家曾经因为追求不得而形容她说:“那是一个高高的,冷冷的,带着姜汁味的女人呀!”
这些可能与她发生婚姻关系的追求者,后来都到哪儿去了呢?像银幕上的人,在黑暗中神灵活现,可是灯亮了,他们却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