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

作者:林海音



    “韩小姐还在教书吗?”

    她停着愣愣地回忆,没有听见对面人的问话,还是坐在身旁的表妹撞了她两下,才从回忆中醒过来。

    “啊啊!是的,在女中教史地。”

    对面的人含笑点点头,她忽然疑惑到那笑意中不含有讥诮的成分吗?笑她若干年来还没有离开教书的岗位,从北国教到海岛,还在中学里和一群黄毛丫头打交道?想想当年的追求者,在学业、事业、婚姻都有了成果,相形之下,她多羞惭!像一个健康人的体温表,一点儿升降都没有,太平凡了,健康的人有时也会有小热度呀!

    她偷眼望望他,他是比多年前胖了,笔挺的西装,衬着一颗大而微秃的头颅,但是这秃顶看上去并不太讨厌,似乎更增加了对于他身份的尊严,她对他要重新估价了!在他身上仿佛她已触及淡淡的温情,她连他死去的太太都有点儿嫉妒了,这男人本来是应当属于她的!如果她今天重新把握这机会,会嫌太晚吗?

    亚芳相信张荫祥不会忘怀她,可是在这个装做初识的尴尬场合中,她却无法知道他对于今日重逢的印象如何,他仍记忆多年前曾对她的“一往情深”吗?他会很不原谅当年她的冷漠吗?如果以后他真对她再度追求,她应当怎么表示?可是他能够吗?她已经不是当年的亚芳了,时间在她身上也许留下不少烙痕。她也知道,她虽然仍是那“高高的,冷冷的”,可是那点“姜汁”味却散发了。

    这一顿饭,亚芳吃得不知肉味,表妹不断地让菜,夹这夹那,菜碟堆得尖尖的,最后表妹似乎也觉出不对来了,问说:“表姐今天怎么啦?吃得这么少?”

    亚芳用手按住心口,眉头一皱:“这两天胃不舒服。”

    其实她的胃何尝不舒服,倒是心真的不舒服了。她恨不得立刻飞回宿舍,躲在冰冷无情的单人床上痛哭一场,她赌气自己为何有这许多杂乱的念头,矛盾又疑惧。

    客人陆续地散了,亚芳也起身告辞。回身拿皮包的当儿,好像表妹又安排好了,示意叫张荫祥顺路送一送,亚芳和张荫祥便一同走出了表妹的家。

    街灯的微光,把一对行路人的影子从扁扁宽宽拉到斜斜长长,两个人起初没有说话,只听见两双皮鞋走在平坦的柏油路上,一个咯达咯达,一个吱喳吱喳,越走越有节奏。总是男的应该先开口吧,张荫祥说:

    “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韩小姐!”这不是句问话,而是一句对时光流逝的感慨。

    “是呀,有十几年了吧!”

    “真想不到特意到台北来见的却是你。”说话的人笑着。

    “可不是,表妹请我来吃饭,我也不知道请的是你。”

    “如果知道呢,来不来?”

    亚芳笑了,张荫祥也笑了,把两人间见面就存在着的尴尬空气冲淡了。

    谈谈目前的工作和生活,两个人和表妹夫妇的关系,以及十几年前别后各人的情况,张荫祥忽然转了话锋:

    “韩小姐,为什么当年不肯回信给我,对我印象太坏了,是吗?”

    “当年的情绪不记得了。”亚芳撒了谎,她明明记得清清楚楚。但随即觉得不合适,又微笑地说:“也许当时有一种感觉……”不知怎么修辞,她又停住口。

    “哪种感觉?”对方迫切地追问着。

    “是感觉到和你刚认识,彼此还没有什么了解,你就出国了,好像不容易建立起长久的友谊,所以就没……”

    张荫祥斜着头倾听。“原来是这样的。”他说。

    前面就到了,那是很容易认清的地方,宿舍的门灯总是通夜地亮着,随时都在迎接晚归的人。只这一点对独身者还能感觉到一些“家”的亲切。

    “到了。”亚芳说。

    “到了?”张荫祥说。好像有点嫌太快了。

    亚芳停在虚掩的门前,准备说两句免不了的道别的客套,但她是多么期待他们的关系还有新的进展,不要就此完结。

    “那么,再见了!”他伸出手来和她握着,她感觉那大而热的手掌又加重地握着她,“现在你肯答应和我通信了吗?这一回我可没有出国啊!”

    亚芳轻轻缩回被紧握的手,对面的人向她凝望着,眼睛里充满了祈求和渴望,她被这温情溶化了,像浸在暖水里,轻飘而微热,她垂下眼帘并且微微一笑,女人默许的记号!同时一个意念掠过她的心头,表妹说的:“把你比做一株迟开的杜鹃,不可以吗?”啊!为什么不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