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班上有两个一向要好的同学已经有一个月不说话的事情以后,我便想起了那两粒芝麻,——冬日朝阳下,两个小女孩在校园墙角边埋下的那两粒芝麻。
我决定把这故事讲给孩子们听,但是我怎么讲起呢?它只不过是个人在情感上一段难忘的小事,既没有曲折引人入胜的情节,也没有完整的开始和结果。它是片断的,尤其经过岁月的冲淡,其中无关紧要的,都了无痕迹,剩下那永铭于怀的,也仅代表了个人的心情或感想,却不是故事。
在自由发挥意见的“说话”课上,我先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大大的白粉笔字:友爱。我预备使今天的“说话”着重于友爱的发挥。
孩子们随着我的笔画轻轻地读着,我回转身来时,一眼便看见坐在前排的小淘气张广田了,他正装着怪模样儿,搂着邻座的凌明,嘴里轻喊着:“友爱呀!友爱呀!”
“这就是你的友爱?”我向张广田开玩笑说。同学们看广田的怪模样儿,也都笑了。我们的“说话”课,是要在这样轻松的气氛中进行的。
名为训练孩子们的说话能力,最后终免不了是由我的故事来结束这一堂课的。孩子们在发挥了他们的说话欲后,轮到要求我了。“老师给我们讲一个友爱的故事吧!”
“好,我来讲,我有一个故事,这故事里有两粒芝麻。”我的故事既缺乏情节,我就得凭说话的本事把它弄得动听些,这样开头可以先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两粒芝麻?两粒芝麻的友爱?”他们好奇地睁大了眼。
“不错,正是两粒芝麻的友爱。”我停顿了一下,回忆着,年头儿不少了,“两粒芝麻被握在两个小女孩的手里,梳两条小辫子的高些瘦些,剪了齐耳短发的,是个小胖子。她们俩的小手冻得又红又僵,那两粒芝麻真亏她们的小手紧紧地握住。想想看,芝麻是多么小的东西,一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话,连找都不好找呢!她们俩拿了这两粒芝麻一直向校园的东墙角跑去。那天早晨虽然冷,太阳可真好,它一直照到东墙的一排矮松下。她们选了中间最大的一棵松树边蹲下去,随地拣一块瓦片,掘着墙边的土,掘下去大概有这么三四寸深的样子,小辫子说:‘可以了。’小胖子便停止工作。她们俩同时抬起头来,互相微笑着,便把各人手里的一粒芝麻扔到土洞里,然后把掘开的土再铺下去,两粒芝麻便被埋到土里了。……”
“她们是要种两棵芝麻树吗?”有人插嘴。
“不过她们种的是熟芝麻。”我好像说书的人,卖个关子。
“熟芝麻?到底为的什么呀,老师快讲!”孩子们急着想知道,在催我。
“每天早晨,她们的早点都是买一套烧饼油条来吃。那种烧饼真香真好吃,因为上面有一层烤得半焦的芝麻。吃的时候,烧饼上的芝麻会撒下来,掉到桌子上,舍不得的人便会在吃完烧饼以后,还用食指蘸了口水,——就这样子,去粘桌上的剩芝麻吃。……”
孩子们听到这里,哄然大笑,因为我表演了用食指粘芝麻粒吃的样子。
“不要笑,听我说。那天早晨她们埋下的就是从烧饼上掉下的两粒芝麻。是小胖子先出的主意,她对小辫子说:‘咱们永远这样要好,谁也不许跟谁吵架。’小辫子说:‘如果吵了呢?’那时她们刚吃完烧饼,正在用手指头粘桌上的芝麻粒儿吃,于是小胖子便说:‘我们每人留下一粒芝麻,埋到土里去,如果谁吵了架想绝交的话,谁就去把埋在土里的芝麻挖出来!’‘好!’小辫子立刻答应了。
“我要告诉你们,小胖子和小辫子所以有这样的决心,因为她们俩一直是好朋友,同了四年班,从来没有打吵过,亲姐妹也不会有这么好吧?她们那年都刚刚十二岁,十二年的生命中,就能维持了三分之一——四年之久的友爱,实在是不容易啊!还有半年她们就要小学毕业了。但是当时她们并没有想到这些,她们只是觉得要好得很,觉得埋下两粒芝麻更可以表明她们的友爱多么坚固!她们这么想就这么做了,看这两个孩子多么天真可爱。”
“老师!哪一个是你小时候?小辫子还是矮胖子?”
呀!他们好机灵,就知道其中有一个是我,我也不隐瞒了,问他们:“你们猜猜看吧!”
“矮胖子,当然是那个剪了短头发的矮胖子。”
“为什么当然?”我也觉得有趣。
“因为你现在还是这样又矮又胖。”小淘气说的,他说话总要引起哄堂大笑才得意。
“不,老师讲过,她小时候梳辫子的。”有人提出抗议,这个学生的记性不坏,我笑了。
“老师,到底哪个是老师?”
“猜矮胖子的错了。我现在虽然又矮又胖,小时候可不一定胖呀!人人都不知道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在小时候看见胖子就想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变成这样子的。”这是实在话。
“那么老师那时有多高?”他们喜欢问题外的话,我真想告诉他们我那时到底有多高,所以我的眼向台下众生看去,忽然发现坐在靠最左一行的叶明珠了,我立刻说:
“我想,我是像叶明珠那样高的。”
“小胖子呢?”
“小胖子嘛,”我略一犹豫,“她当然像胡慧喽!”坐在第三排的胡慧,一听是她,难为情地捂着脸笑了,其实胡慧并不怎样胖。
“芝麻的故事完了吗?老师再讲一个。”
“谁说我讲完了?是你们爱插嘴,问这问那的。”我说着走到讲台下来。无论讲书或说话,我都喜欢在学生的行列中来回走着,当我要他们注意我的话的时候,我以为这样更有效。而且我把故事改用第一人称了,我说:
“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有一天我们居然为了一件事吵架不说话了,更使我难过的是,一直到毕业,我们都没有讲和。”
“老师,有没有去挖那两粒芝麻?”
“没有,我们并没有去挖那两粒芝麻。”
“你们不是起誓讲好的吗?”
“所以我现在要说,我们并不是真正地想绝交,要不然为什么不去挖芝麻呢?也就是说,友爱还一直存在我们俩的心中,所以没有人提出这项要求。”
“如果挖了的话呢?”
“如果去挖的话,”我苦笑着,“又怎能找出那两粒芝麻来呢!我们埋芝麻并不是为了有一天要去挖才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