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代的作家中,林语堂博士是我所尊敬和崇拜的一位。当我在初中读书的时候,正是新文学发扬极致的高峰,我们被这新鲜的文学时代迷住了,不断地阅读着更多的新书。新的思想,新的笔调,打动了我们的心意,又有不断来自中国以外,地球的每个角落的文学思想和作品,冲击着我们的小心眼儿。我们不再是那种傻乎乎只会背书的小女孩子,洁白的心灵上,也知道点缀上一些什么主义,什么理想了。那主要的引进人物,便是林语堂博士。
精通古今中外的林语堂博士,在中西文化上做了现在大家爱说的“交流”工作。他用英文写成的《生活的艺术》、《吾国与吾民》,是将中国的文化、文学、精神、哲理介绍到国外去,虽然先是用英文写成,但立刻被译成多国文字,并且畅销国际间,是被誉为对国际宣扬中国传统文化贡献最大的一位作家和学者。
而我在少年时代所读到这些林语堂博士的作品,却又是再翻译成中文的,以西方科学方法诠释的中国文化,使我获益颇多,成为林博士的崇拜者。至于他所创办的以幽默见称的中文杂志《论语》,距今也有一甲子六十年以上了,除了《论语》以外,还有《人间世》、《宇宙风》。这些杂志开创了幽默和性灵的文学风尚,三十年代的作家,都向这些杂志投稿,如老舍、老谈(何容)、老向都是其麾下大将,后来皆以幽默作家成名。老舍更是世界性的大作家,他的世界名著《骆驼祥子》,便是最初刊于《宇宙风》的。
我们那时是小小的女学生,却也被这个新文学时代的潮流,感染和领会了幽默的作风,对我后来从事文学的工作影响,是很重要的。
林语堂博士也是一位语文学家,论语派的幽默,只是他开创人的性灵文学的一部分,他的最后也是一项最大的工作是编辑《当代汉英辞典》。想编一部辞书几乎是他一辈子的愿望,最早曾编成六十多册,却在抗战初毁于兵火。他于1966年从美国回到台湾来住,才在七载辛勤下,终于如愿以偿。
在他返回台湾的前一年(1965年),我正好受美国国务院之邀,有美国之行,他们安排我去采访林语堂博士夫妇,这正是我所期望的。临行前他的侄媳妇女作家毕璞曾对我说,林氏夫妇喜欢说闽南话,去访问时不妨多打乡谈,因为林先生是福建龙溪人。大概毕璞已经写信介绍了我,到纽约访问的头一天,我特先打电话过去,是林太太接的,一听说我是谁,立刻改口说闽南话,毕璞所说的一点儿也不错。林太太非常高兴,仔细告诉我到他们家的走法。
纽约东区六十五街,有一栋讲究的公寓,他们就住在那儿。见面两小时,我们谈了很多,大概他们那时已经准备返国定居,所以也问了我许多有关台湾的问题,并且打听他们的老朋友的诸般情况。他并且打电话给他们的大女儿如斯小姐,要她过来和我见面。他们只有三个女儿,其中二女儿林太乙是三姐妹中继承父亲衣钵的。太乙虽然中学以后就在外国读书,但是她的父亲却一直自己教她们中文,可以说是中英文并进,一点儿也没耽误。太乙后来在香港担任《读者文摘》中文版总编辑多年,我们在这时也成为好友。她把这份杂志编得十分中国化,她不光是选些文章译成中文而已,而是加入了许多中国作家创作的作品,散文更是特别叫座。
谈到散文,忽忆及林语堂博士对散文、小品的特别钟爱,在他过世后,他的女婿黎明先生和太乙夫妇俩,特把语堂先生生前未了的译作编排完成,即明朝张潮所著《幽梦影》,选译庄子、苏东坡、张岱等人作品的《扬州瘦马》,选译孟子、苏东坡、郑板桥等人作品的《西湖七月半》,都是著名的中国古典散文小品,交由正中书局出版,是非常叫座叫好的三本书。
对于翻译散文一事,语堂先生自己也说:“翻译是很微妙的工作,唯有能够和作者情意相通的译者才能翻译得好。因为译者实际上是以另外一种语言文字替作者发言。如果两者不是像老朋友一样,这怎么能办得到?”我更想起一事,即梁实秋教授生前有一次闲聊到英文时,曾说过叶公超先生对梁说,他认为在中国有两位英文、英语最棒的人,那便一是蒋宋美龄夫人,另一位即是林语堂博士。
林语堂博士挑选他认为是中国的好古典散文,并且激情将之译为英文,不但使外人欣赏我国的美文,也给我们中国的青年学子一项最好的学习的礼物,虽曰林语堂已在中国文坛矗立百年,但那是无止境的,他将随着历史永存下去,成为中国文化史的一环节。
为林语堂百年纪念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