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网结好。
还住在中央。
呀!我的网甚时受了损伤!
这一坏,教我怎地生长?
生的巨灵说:补缀补缀吧,
世间没有一个不破的网!
这篇小说的女主角尚洁,是童养媳出身,遇人不淑,又因被丈夫误会而离婚,自己到马来半岛一个采珍珠的海边棕林里生活。后来丈夫悔过,向她致歉后,却以遗赠全部财产远走槟榔屿来惩己。尚洁便以蜘蛛结网来比喻她对命运的看法。实际也就是作者借尚洁之口说的话,这些话,该是作者自认为是合理的人生观:
我像蜘蛛,命运就是我的网。蜘蛛把一切有毒无毒的昆虫吃入肚里,回头再把网组织起来。它第一次放出来的游丝,不晓得要被风吹到多么远;可是等到粘着别的东西的时候,他的网便成了。
他不晓得那网什么时候会破,和怎样不破法。一旦破了,他还是暂时安安然然地藏起来,还有机会再结一个好的。
他的破网留在树梢上,还不失为一个网。太阳从上头照下来,把每条细丝映成七色;有时粘上些少水珠,更显得灿烂可爱。
人和他的命运,又何尝不是这样?所有的网都是组织得来,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罢了。
另一篇《黄昏后》,是写鳏居的父亲带着两个女儿在广州湾的海边居家,某一个黄昏后,他和两个纯洁可爱的女儿回忆爱妻的生前种种,透露出他对爱妻的怀念和专情,因此当他的女儿问他为什么不再给她们找一位可爱的后娘时,他说:“什么?一个人能像禽兽一样,只有生前的恩爱,没有死后的情愫吗?”
又说:“……一个女人再醮,若是人家轻看她,一个男子续娶,难道就不应当受轻视吗?……”
《黄昏后》,我怀疑也是许地山自己的悼亡之作,男主角对女儿们所发的感想,应当也正是他久蓄在心中的思念亡妻的话吧。对于生命,他这样对女儿说:
你和你妈妈离别时年纪还小,也许记不清她底模样,可是,你须知道不论要认识什么物体,都不能以外貌为准的,何况人面是最容易变化的呢?你要认识一个人,就得在他底声音容貌之外找寻,这形体不过是生命中极短促的一段罢了。树木在春天发出花叶,夏天结了果子,一到秋冬,花,叶,果子多半失掉了,但是你能说没有花叶的就不是树木么?池中底蝌蚪,渐渐长大成为一虾蟆,你能说蝌蚪不是小虾蟆么?无情的东西变得慢,有情的东西变得快。故此我常以你妈底坟墓为她的变化身:我觉得她的身体已经比我长得大,比我长得坚强。我到她的坟上,不是盼望她那卧在土中底肉身从墓碑上挺起来,我瞧她底身体就是那个坟墓,我对那墓碑就和在屋对你们说话一祥。
在五西运动那个大风暴之后,女权的提高,也是那时代所要求的,不止于在法律、在妇女运动,就是在文艺作品上也是常常有的。许地山有许多小说都很替女人讲话,《春挑》也是一例:“女人也是人”——我们读后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在许地山的并非产量丰富的小说创作中,所以选刊《春桃》,实在是因为我特别喜爱“她”,这并非由于背景是北平,或者我自幼熟悉“拣烂纸的”这类的妇人的生活,而是从小说写作技巧上说,它很完整,所描写“春桃”这个人物很成功。春桃不识字,除了拣烂纸,应付生活,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五四运动”在“闹着”,更不知道有许多知识妇女正在要求男女平等、提高女权,或者反封建、打倒旧礼教的事情。但是她自己会处理她的生活,她知道她需要什么,这也是作者许地山所安排下的合理的“人”的生活吧!春桃很可爱,她并没有穷凶极恶地做出一副妇女运动家的姿态,她对男人还是体贴的、关怀的、爱恋的,因为她是女人。希望读者自己来欣赏这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