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前后,有一天方豪神父带了一位他的学生来舍下。当时方神父在台大历史系教书,这位女学生就是历史系的学生。她是一位喜爱文艺的青年,方神父带她来也是为了这个。我那时尚未主编副刊,只是常向报章投稿略有小名罢了!此后这位喜爱文艺的大三女生就常常自己来。她经常的打扮是穿着牛仔裤白衬衫,骑一辆有横梁的男用自行车,上下车都是腿儿一伸,从后面跨上跨下的。个子不大,健康活泼,带点儿野气,所以我后来常玩笑叫她“野女孩”,她不反对。“野女孩”来到我家说说笑笑本是很自在的,但是如有何凡在,她就显得不太自然了,也许何凡在陌生的年轻人面前不苟言笑,使人望而生畏吧!“野女孩”一直在给我的信中称呼他“严肃先生”,直到有一次(1957年)她在国外读了何凡在文学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散文《一根白发》,来信才说:“……夏先生的文章《一根白发》写得又幽默又文雅,想不到夏先生一脸严肃,却是幽默无穷,我要把给他的外号改一下了!一笑。”其实她并没有真的给严肃先生改外号,反而在她结婚后来信管她的丈夫也叫做“我那严肃先生”了。
说了半天,这“野女孩”是谁?于梨华是也。她和我从1951年交往至今,近四十年,从她的成长、成年、成熟、成名,乃至成了祖母级,时间拉得这么长,距离分得这么远,中间还游丝般若有若无地断了线,但心境却彼此深知。于梨华实在是我今生交的不平常的文友之一。
1953年9月里,于梨华台大毕业要出国留学了,我这时正怀着小女儿祖葳,大腹便便地去给她送行。到她家我没有进去,只坐在玄关格子门边的木阶层上跟她谈知心话。自认识她以来,除了对于文艺上的诸般——阅读、意见、喜爱等等交换意见外,其他家庭情况、生活琐碎也都是谈话的题目。她要走了,当然谈得更多,这时她的母亲出来,看见了吓一跳,责怪女儿为什么不请大肚子的我上来坐。
那年头儿留学生大多是坐船出国,梨华也一样,将近两周,船才走到夏威夷,她忍不住上岸寄了一张明信片给我,画面是Waikiki岸边的独木舟,这是1953年10月2日的事。她出国后的第一封信,我还保存着,三十五年了,梨华会觉得很意外吧?一小方块的信上,密密麻麻、疙里疙瘩地写下了她的海上观感:
……船上生活已将两周,终日凝望那片永不休止的海水未感厌倦,它的颜色日夜不同,在晚上,星光下虽觉更庞大可怕,但也更动人,我真恨自己笨拙的笔,写不出对它的喜爱来。我常常在想念你,到了火奴鲁鲁选买了这张画片,我很爱那一股静的美,不知你喜欢不?这两天试着写一篇《海上行程》,总觉言不尽意,写完了寄给你,如可用请转给武小姐(海音注:指当时《中妇》主编武月卿)——她答应过的——你不要偷懒,给我写信好不好?我对你的信是看得比那些男孩子写给我的还重要的。愿抵美不久就读到你的长长的信……
我是拿着放大镜把它抄录下来的,所以这样不厌其烦,全文照录,一则是证明我数十年保存信件,不下于她自十五岁就写日记的习惯。再则也是说明梨华虽是出去留学,却满心还是在写作上,由此小方块的来信,可以看出她的文艺气息。在出国以前,她只写了少数小文散登各处,名气也不大,但自出国后数年,她便年年月月达到她写作的目的,而且大放光彩!在她读书、写作、结婚、育儿,无不在信中向“海音姊姊”唠叨一番。
梨华是1953年出国的,一直到十二年后的1965年,我受邀到美国访问,我俩才又见面,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那时她家住在芝加哥附近西北大学的所在地艾文斯顿镇。记得我自波士顿直飞芝加哥,一出机场听见一声亲切、熟悉、娇美的上海口音“海音姊姊”!原来梨华亲自到机场来接我,她搂着我,好高兴!
虽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气质仍未变,我从美国回来写了一本《作客美国》,是这样形容她的:
……在美国做了妈妈多半是不能再工作了,但是梨华却正好在家从事写作,所以在美国一住十二年,别人都会中文退步,她却勤于写作,作品一篇比一篇精彩。对于一个有三个孩子的美国主妇,写作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呢!她接我到她家住了一天,我见她书房里两张书桌上摆着两份稿纸,不同页数,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一是翻译稿,一是创作长篇小说,两样工作同时进行,真是了不起。梨华实在是一个写作最勤的女作家,她年轻精力足,家事一把抓,有时一天开车接送孩子就要五六趟,真是有活力的女性……
以上是我二十多年前写的她,那也是她最旺盛的年代。我自美返台后,于1967年创办《纯文学》月刊,梨华和已故的女作家吉铮,在海外不但把最佳作品交《纯文学》刊登,同时也为我在海外拉订户,代我请不认识的作家写稿,使这本杂志一开始就丰富得很,梨华是功不可没的文友之一,吉铮写了长篇《海那边》,梨华则有几个精彩短篇。
这一次是于梨华给我写信说,她将要出一本《于梨华自选集》(短篇小说),要我为这书写点儿什么。她说这本书选的是跨二十年的她的重要作品短篇小说,都是在台湾发表的,而且有几篇是在《纯文学》月刊上刊登的(《友谊》、《柳家庄上》),她的作品跨二十年,而我们的交情跨近四十年,我似乎没有理由拒绝她,但是我这几年写的东西多是回忆之作,写时无非借信件、照片搜寻些资料;文章总是拉拉杂杂、婆婆妈妈的,倒不如我的女儿夏祖丽访问她时,写得更有意义。
梨华到美国以后的信中(1957年)曾问起过:“……小妹妹们都长大了吧?那个长睫毛的想必出落得很漂亮了?……”这长睫毛的女孩,就是夏祖丽,梨华出国的时候祖丽六岁,写这封信问起的时候,祖丽十岁,但是等梨华1971年回台湾时,祖丽已经大学毕业,担任台北妇女杂志的编采记者了。
祖丽为妇女杂志访问了十六位女作家,后成单行本书名《她们的世界》。祖丽是个用心的记者,她认真深入研读作家的作品后才做访问,因此她的笔下确实能访问而写出作家的心境、思想来,我现在就把她写的于梨华的访问记摘出一些能代表梨华写作、思想和观念的,使读者对于梨华有更深切的认识,也可算是我们“娘儿俩”对她的共同认识和了解吧!
◎去国近二十年,于梨华从一个女学生变成三个孩子的母亲。异国的生活把她磨练得更能干、更坚强有活力,但仍不失那份热情和敏感。
◎于梨华的文章对于人性的描写很透彻,对人生也有很尖锐的观察。但总让人觉得她是比较偏向人生黑暗一面的,她的许多作品看后会让人心情很沉重。
◎在她的小说里,也有许多婚姻上的矛盾、爱情上的冲突,和许多无法结合的恋情的悲剧。她对于婚姻的看法是认为:她不赞成婚姻制度,但是认为没有更好的办法前,唯有婚姻才可以保持男女双方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