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世间的最底层朝上走,脚步是一点儿也不能乱,心里更是一天天的清楚、理智。其实,打从孤儿期始,他就很清楚了,他知道每迈一步,自己是立足在什么地方,然后该怎么样地努力和坚定,朝着他要走的路向前去。就这样,崎岖和坎坷,哀乐和悲欢,这人生,风风雨雨,他足足走了八十年,到了今天。——他就是大家所敬重的萧乾先生。
知道萧乾先生有半个世纪了,初次见到他,是1988年8月在韩国汉城举行的第五十二届国际笔会年会上。为了确定日期和开会地点,我翻看那年的日记,地点是在华克山庄(WalkerhillSheraton)。28日的日记上,我有如下的记载:
……下午六时笔会酒会,到会三百多人,代表五六十个国家。会场拥挤得很,但很热闹。我看见大陆代表萧乾、黄秋耘、柯灵等人。祖美和志恩在会场猎影,大家都要求跟萧乾合照,因为他是我国著名老一辈的名记者和作家……
汉城《京乡日报》特举办了一次会外会,邀请萧乾先生、许世旭先生和我三个人对谈,主题是“文学的分隔与统一”。我们三个人所代表的三个地区(大陆、台湾、南韩)情势有相似之处——海峡两岸和南北韩,各别都同文同种,但文学分隔四十年,此时此地有机会凑在一起谈谈(没有北韩),是可行的。三四十年来,封闭的海峡两岸到现阶段才有了日益密切的民间往来、文学活动,这情形对南北韩而言,看在他们眼里,当然是有冲击性的。而且这次的会谈,对国际笔会来说,也是颇富历史意义的创举。代表地主国的许世旭,我二十年前就认识他了,他当时留学台北,并得博士学位。我想这次的会谈,该是他“主催”的吧!
我们的对谈,该说是轻松而富感性。萧乾先生是蒙古人,我是台湾人,一个塞外一个海岛,怪咧,说起话来可都是京味儿!许世旭留学台湾,中国话呱呱叫,所以在这个会谈上,首先就毫无“分隔”地“统一”起来了,到头来,还不是殊途同归,无论语言与文学,我也因此和萧乾先生在短短的几天会期里,很快就成了熟人了。他以新著《断层扫描》见赠,扉页还特别注明“打圈儿的几篇是写北京东北城,二十年代”,而我也把带来的《家住书坊边——京味儿回忆录》回赠。书坊边指的是北京城南琉璃厂,那是文化中心和书店街,新旧书店都在这儿:商务、中华、北新、会文堂、翰文斋、荣宝斋、南纸店、贺莲青笔铺、清秘阁南纸店……等等,我打小儿“进京”和婚后都住在这一带,到了启蒙上学在师大附小,也是每天来回四趟经过这儿,不但书铺名记得不少,连写匾额的名人也记得些,张伯英、姚华、陆润庠、李文田、翁同龢、何绍基、张海若、傅增湘……等,到长大才渐渐知道这些书法家的来历。
年会结束,各返原居地后,萧乾先生和我,就有了联络,互寄著作。而且自这以后,台湾也出版了他的一些著作,我们纯文学出版社选了他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高希均先生主持的远见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我要采访人生》,联经出版社是《人生采访》,业强出版社是大陆李辉先生撰写的《萧乾传——浪迹人生》。去年一月,仍是高希均主持的天下文化出版公司,出版了和萧乾患难恩爱相共的爱妻文洁若女士的重要著作《萧乾与文洁若》,上下卷两册。我是在《断层扫描》里萧乾先生画圈圈的几篇小说中,第一次拜读了这位记者出身写的小说,小说都是他的童年的悲惨的影子。跟着香港香江出版社的同宗老弟林振名,也把他出版的萧乾著《未带地图的旅人》送我,萧乾完整的回忆,写出了这苦命孩子的经历。至此才算是逐渐全面认识了萧乾先生。
且说洁若妹子。萧乾先生在《京城杂忆》中有这么一小段:
……如今晚儿,刨去前门楼子和德胜门楼,九城全拆光啦。提起北京,谁还用这个“城”字儿?我单单用这个字眼儿,是透着我顽固?还是想当个遗老?您要是这么想可就全拧啦。……
这使我想起我在拙著《家住书坊边——我的京味儿回忆录》自序,也提到说:
……我常笑对此地的亲友说,北平连城墙都没了,我回去看什么?正如吾友侯榕生(1990年故)十年前返大陆探亲,回来写的文章中有一句我记得最清楚,她说,我的城墙呢?短短五个字,我读了差点儿没哭出来。……
有趣的是洁若妹子于1990年1月第一次跟我通信,也提到北京生活,她说:
……我是您的《城南旧事》的忠实读者及影片观众,您的这一名著犹如一股清新的风,在大陆上产生巨大影响。我祖父做过二十年县官,曾在南城的宣武门内上斜街和北城的挑条胡同购置一座四合院,我的三个姊姊是在上斜街出生并长大的,并在实验二小读过书。后来全家搬到北城了,但伯父一家人仍住在上斜街,所以我们每年必去几趟,对您在大作中所描绘的生活背景,十分熟悉。您说的“我的城墙没有了”这几个字,在我心中真是引起无限感怀!我常常想:为什么1949年萧乾非要回北京不可?城墙、运煤的骆驼队的魅力太大了。这是年轻一辈难以理解的,因此我对《城南旧事》备觉亲切。……
洁若妹子是英、日文翻译家,她自幼随双亲旅日,在日本读书,返国后大学毕业于清华大学,又在出版社工作,更重要的认识了比她大十七八岁的萧乾先生,我想最初一定是亦师亦友的交情,最后终于走上婚姻之路。在婚后数年生下两个孩子后,就碰上那个大风暴,本来是幸福美满的夫妻,却在这二十多年中成了患难夫妻,吃尽了被凌辱的苦头,萧乾几次求死不得,都是洁若抚平他的身心伤处,给他不知多少求生的鼓舞。她照顾他的多病的躯体,为他编书,整理文件,持家育儿,但是她也不忘自己的写作和翻译,她已经出版了五六本英、日文的译著,加上上述两人自剖式的传记。萧乾没有洁若是活不下去的,我一想起他们,眼前涌现的,不是一个大十七八岁的丈夫在照顾妻子,而是一个坚强勇敢的女子,像姊姊般的拥搂着孱弱的弟弟。
洁若现在辛勤地翻译乔艾斯的《尤里西斯》,她的来信颇感动我,她说:
……1991至1992年,我准备把JamesJoyce的Ulysses译成中文,约七十万字,暂时不写东西了。我的《随笔集》已凑足二十万字,可望于明后年出版。自从在北京见过您(海音按:我于1990年5月到北京,下了飞机当晚就去拜望他俩)后,萧乾住了半个月的院,肾功能不大好,因为是唯一的肾,必须多加小心。目前他只写些短文。我能每天工作八至九小时,家务主要是打扫房间。这几年是最出活儿的几年,因为萧乾已年过八十,将来如果他需要我抽出更多的时间来照看,我个人的工作就要受影响。过去有四年,请过一二个佣人,据说现在请人,比那时又困难了。所以我连电影、电视、录像也舍不得看,真是分秒必争地做大宗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