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回到五十年前,我在北平读春明女中初中的时候。有一天下课,我们几个喜欢电影和爱活动的同学,相约去看上海明星电影公司拍外景,是胡蝶、郑小秋演《啼笑因缘》,地点是在先农坛的四面钟下面,阶前摆着简单的道具,不过是一个大鼓架子。在《啼笑因缘》里,胡蝶是一人饰两人,这时是拍她饰演唱大鼓的沈凤喜,郑小秋演樊家树。人家都说郑小秋个子矮,和胡蝶演对手戏要登上小板凳,这是故意挖苦。那天胡蝶梳着一条油松大辫子,鼓妞儿的打扮,郑小秋穿团花缎子长袍,少爷的打扮,但那件长袍为什么是紫红色的?后来听说因为拍黑白片,这样才可以使色调和谐。郑小秋没拍戏,看见有一堆小女生,便走过来很和气地跟我们打招呼,问我们是哪间学校的。那天去看我所喜欢的女明星,虽是半世纪后的今天,记忆犹新。
1965年秋,我受邀访美归来,在日本停留一周,为的是去看我的出生地大阪城。这时老友王渤生、林慰君夫妇也因来台任教途经日本,我们早就约好在日本同游。慰君当年也是胡蝶迷,不知哪儿打听来胡蝶也正居留日本,便经友人介绍认识了,这时距离我的小女生时代,已有三十年,胡蝶也是近六十岁的人了,她高挑的个子,还是那么端庄美丽。我当然先告诉她,我怎么在先农坛看她演戏,那时的小女生胆小竟不敢上前,并且说我是更早打从她演《火烧红莲寺》、《空谷兰》就是她的观众,她听了也很高兴。我问她养生之道,为何六十岁了,还这么漂亮,她说她不但不烟不酒,辣椒也不吃。又提起她的酒窝标记,她笑说,年轻时只右颊有酒窝,老了不知怎么倒变成两颊都有了!
不久以后,她自日来台,在她往来台日及居留台湾的十年间,我们成了时常见面的好朋友。日渐发现她的为人,如此次金马奖颁奖时新闻局长张京育所说,胡蝶女士不但代表了整个中国电影史,在私底下她的待人接物处世之道也是令人崇敬的。其实还不止于此,她坦诚忠厚,且富幽默感,生活更是简单朴素。胡蝶在天母定居的时候,生活平静,闲来读书、莳花,下山来和我们聚晤,有时打打最小的麻将,无非是要延长更多的时间聊天儿。她的国语虽带一点点她家乡广东的口音,但她会说很多种方言,上海、苏州、福州、扬州等等。
她每来总要带三五本文艺书籍回去,下次再来换,张明大姊和我所藏文艺书籍甚多,就够她看的了。她谈一些早年电影明星生活,是我们最感兴趣的了,而她论及同时期的明星,从不道人长短,只是有一次谈到当年一位大学校长因嘲讽张学良,竟造谣诌诗说什么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正当行……那诗当年全国刊载,使胡蝶名誉极受伤害,胡蝶说:“现在张学良人在台湾,可以面对作证,我那时连见也没见过张学良呀!”旧时骚人墨客不知尊重女性,尤其是对待演艺人员。记得和胡蝶同时的明星阮玲玉自杀时便留四字遗言:“人言可畏”。阮玲玉那时已是和胡蝶能分庭抗礼的大明星了,都不能忍受人间的欺侮而自杀,宁可放弃大好的前途,可见谣言惑众是多可怕的事。
胡蝶和潘有声的结婚也是当年电影界一大事,白纱拖长及地,绣满蝴蝶,不知有多美丽。他们婚后育有一子一女,生活美满。可惜是后来出大陆住香港,潘氏病亡,胡蝶从而带着两个孩子寡居香江。
在台居留期间,关怀她的朱先生也往来台日做生意。朱先生来台,我们也都常见面,他是一位忠恳的商人,说起朱先生和胡蝶的缘分,应当从五十多年前说起了。有一天胡蝶在拍片,忽然有一少年徒弟搬道具有什么差错,被导演等骂个不停,胡蝶看不过去,便说;“人家年纪轻轻,不讲什么就好了,不要这么责备人家嘛,好了好了!”这才算给平息了。几十年来胡蝶哪里还记得这小事。谁知就在潘有声故去后,在香港朋友家认识了一位朱先生,朱先生对胡蝶说,你大概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了,便原原本本道出当年片场被责骂的那少年就是他。
朱先生认为大明星对他的关注是不可忘怀的,所以朱先生说,胡蝶有任何需要他帮助的,他都应当做,这时朱先生已经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了,确是很照顾胡蝶。后来他们有了感情,但朱先生的太太在大陆,胡蝶非常忠厚,不愿拆散人家夫妻,便未成婚。后来离日来台居住恐怕也是这个原因。朱先生曾很诚恳地对我们这些朋友说,他愿照顾胡蝶,让她过十年安静健康的好日子。那时胡蝶的儿子尚在英国读书。这段缘分,胡蝶都很坦白地对我们讲。十年前胡蝶移居加拿大傍着妹妹胡珊,这时她的儿子也学成在加拿大奉养母亲。去年消息传来,朱先生倒先离胡蝶而去,在美国去世。他们俩的这段情缘很使我感动。
胡蝶离台时,要我选些她种的花儿草儿,我也盆盆罐罐地拿下山来。她移居加拿大后,也还来过台湾。这次听说她要来领奖,正高兴可以见到八十岁的胡蝶了,却不想她因旅途不宜,不能亲自来,她给张明大姊信上说:“……早就该写信给您,可是懒得很,真是要不得。蝴蝶是虫变的,我胡蝶是懒虫变的啊!……医生说我不宜远行。近日精神很差,一切都在退化,终日不做事情都觉得很累,每天要吃几种药,离不开医生……”
无论如何,她得此特别奖是实至名归,我们遥祝她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