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监狱。
四个大字正正挂在阴冷的铁门上,高耸的灰墙向两侧延伸,和天边积压的乌云连成一片,看起来森冷又无情。
江屿栅穿着深灰色的连帽衫,顶着一头圆寸发型,正站在墙角下打电话。
他非常年轻,约摸二十出头,头发看的出来是新剃的,短短的一层发茬儿贴着头皮,显得眉眼越发冷厉,看上去就像个刚刑满释放的犯人。
但那张脸其实很好看,皮肤很白,长眉跟眼眸一样漆黑,那双眼睛水光潋滟,像老派水墨画上的美人儿,只不过美人靠墙站着,弓着背,没什么表情。
立了片刻,江屿栅垂着眼拨通号码,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了,他嗓音低沉地开口。
“是我。”
“抓到了,送你们门口了,记得收。”
“我当然知道那不是快递。”
江屿栅嘴角微提,短促地笑了一下,“所以才叫你们记得收。”
“没严刑逼供,也没使用非法手段。你墙上标语怎么写的,我就怎么抓的。”
“这不是最后一个,不过跟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剩下的那个,我自己去找。”
“没事,没问题——醒了?行,那我明天就走。”
“就这样,再见。”
他挂了电话,直起身,从兜里掏了个口罩戴上,想了想又把兜帽翻过来扣在头上。
江屿栅走进榕城监狱,狱警放下电话,把他一路引到会见室。会见室里有一长排的格子间,他挑了个格子坐下了。
不一会儿,狱警带着一个穿着灰白条囚服的年轻人,经过长长的格子间,从另一边的通道过来了。
那个年轻人跟他面对面坐下。
两人对着静默了好一会儿。
半晌,年轻人终于抬手,拿起电话。
“是你吧。”
江屿栅隐在兜帽的阴影里,也迅速拿起了电话。
“恨我吗?”声音在口罩下显得有点闷。
那年轻人没回答,反而笑了。他相貌英俊,眉宇间带点青涩,左眼瞳孔正下方挨着卧蚕处一颗小痣。如果没穿着灰白囚服的话,这么一笑起来就像个刚上大学的大男孩,是个很阳光的长相。
“这话你应该去地下问小风。”
江屿栅看着他没吭声。
“当年咱俩去算命,陈叔说我能活到九十九,我今年二十一,刨去三年牢,也还有七十五年——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年轻人缩在椅子里,忍不住往后仰了仰,舒展开长腿。
“但这时间不是用来恨你的。”
用小风已经没有的东西,浪费在毫无用处的事情上,那太奢侈了。
他往前坐直,靠近玻璃看着对面那双漆黑的漂亮眼珠。
“出去后想干什么,还想当警察吗?”江屿栅也注视着他,没接他的话。
那人从嘴角挤出个笑:“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想当的就是警察,但现在坐了牢,留下案底,这梦想大概没法实现了。”
“能实现。”江屿栅看着他笃定地说。
“这话说的,”那人笑起来,“别藐视法律好吗,咱俩已经分手两年了,男友滤镜还摘不下来?”
江屿栅闻言也笑了,点墨的眸泛上一抹水色,倏然涌过一抹怀念,他笑着轻声道:“我是来告别的。”
“这是最后一面,这辈子的份额就都用完了。”
对面的人拿着话筒豁然起身,江屿栅看着那个身影,忽然想起拿着手机给对方一字一句念古早催泪鸡汤文的那一天。
“这人世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
“所以人与人之间见面的次数是定了量的,这就是科学依据——等有一天份额用完了,这辈子就不用再见面了……”
我把份额用完了,可这辈子却还没完,它这样漫长,却再也没有一刻能用来见面。
江屿栅也站起身,对着话筒告别。
“我走了,你好好活到九十九。”
“最后一面?”那人仿佛没听懂,攥着话筒皱着眉问他。
好像鸡同鸭讲,江屿栅在口罩下闷笑出声。
“你知道我不当警察也会去抓你!”那人一拳砸向桌面。
“干什么!坐下!003号!”
狱警走过来呵斥道。
“我会找到你的,这不是最后一面,咱俩份额还多着呢。”那人对着话筒恶狠狠道。
江屿栅仿佛没听见,笑着放下电话,拉下口罩冲着玻璃做了个口型。
“……再见。”他无声道。
接着他大跨步走出会见室,消失在铁门外。
江屿栅登上开往加纳利的飞机。
他是最后一个登机的,走下廊桥站在舱门前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榕城的天空永远都是雾蒙蒙的,空气永远是湿润的,像含着一抹将落不落的眼泪。
这天空江屿栅已经看过两年了,也在这里生活了两年,但奔波在各个车站与机场的时间,和坐在或睡在各种交通工具上的时间,加起来比他真正呆在榕城的时间要长得多。
去过最多的地方大概就是榕城监狱的外墙,别的,可能连楼下小店是餐厅还是便利店都不知道。
但他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空姐过来关上舱门。
“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吗?”
“没什么。”江屿栅摇摇头,走向座位。
要下雨了。
我有个心上人在榕城,他不太爱打伞。
能帮我把加纳利的阳光匀点给榕城吗?我听说那里四季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