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
飞机落地,江屿栅一身棕色风衣,从廊桥上下来,边走边摸出手机。
他按下开机键,在开机画面播放的间隙里,转头看廊桥透明玻璃外的天空。榕城的天空永远都是雾蒙蒙的,被布满灰尘的廊桥玻璃一照,能见度直线下降,远看跟近视眼中的世界没什么两样。
怪不得网上说能引起榕城人民大规模发朋友圈的除了发改委调高油价,就是榕城居然出太阳了。
还是这个样子,一点都没变。
他啧了一声,低头准备滑开手机,手机却一震,系统出厂自带的铃声就响了起来,屏幕上现出几个字,来电人许风。声音刚响一下,他接了起来。
许风声音有点低沉,带着她惯常的慵懒,从听筒里响起来:
“三哥?下飞机了?”
江屿栅走出廊桥,跟随人流向T1航站楼走去,他右手拖着个行李箱,左手拿着手机边走边说:“嗯,你挺准时啊。”
许风:“那是,我这不上课走不开吗,接不了你,我怕你一个孤寡老人一朝回乡,倍感寂寞,万一下了飞机跪在故乡的大地上抓着草皮嚎啕大哭怎么办,所以掐着点儿积极地来问候你。怎么样,我贴心不?”
“敢打趣你哥了,”江屿栅一听就笑了,“就住了两年,这算什么故乡。”
许风在手机对面啧了两声,一本正经道:“你没听过一句话?有爱人的地方就是故乡。”
江屿栅一听这话,就在航站楼大厅里停住不走了,他立好行李箱,无奈伸手一捂额头:“还没见面呢,你就戳人心窝?”
电话里立刻传来许风放肆的大笑:“你不是要回来久住吗,先给你打打预防针——对了,我托人来接你了,是我们系的杜导师,他今天正好去机场附近做调研,我让他顺道来接你。”
杜导师?江屿栅微一皱眉,回来前他托许风报名,参加了榕城大学的成人线上自考,前几天已经出了成绩,估摸着过几天就该去学校报道了,他犹豫了两秒:“不太好吧,过几天我就该去上学了,还劳动导师来接我,让别人看见该以为我走后门了。”
许风:“你本来就是走后门。不,你走的是厕所门,你以为我给榕城大学通信系那新厕所是白修的吗?”
江屿栅回想了一下自己线上成人自考的学科成绩,感觉好像还没烂到需要靠“走厕所门”拯救的地步,于是他委婉道:“不能吧……好歹我全科都过线了,有几门我还超水平发挥了。”
许风立马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的超水平也就只比楚澜高一点,要知道楚澜可是个维纳斯和纳爱斯都分不清的学渣。”
江屿栅企图挣扎:“成人自考也不考希腊神话啊……”
许风:“可它考模拟电子技术,你的模拟电子技术离不及格只差0.5,就那0.5还是我买了俩土特产托通信系老师从卷子上硬抠出来的。”
江屿栅:“……”
许风:“行了,手续我都给你办好了,一会儿你先来学校吧,我带你认个路,等我下班再带你去看房子。”
江屿栅出了航站楼,一眼看见停车场入口处有个胖子举着一块写着他名字的巨大的接机牌,在秋风中奋力挥舞双臂。
杜导师全名杜刚,和许风是一个系的,他俩都是榕城大学生物化学研究院的教授,只不过杜导师是正教授级别,许风同学是个副的。
杜导师和祖国大地百分之八十的工科男老师一样,中年发福,脑门瓦亮,旁发飘飞,地中海本海,为奔波在追求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道路上无私地贡献出了自己的发际线。
杜导师热情地把他迎进车里。
“小江是吗?听许老师说你成绩很好,一直对通信行业充满憧憬,听说你还为了通信课题能得到更专业的研究,给我们学校通信院教学楼重修了厕所,真是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啊!”
江屿栅:“……”
他从嘴角挤出个笑,不明白专业研究跟修厕所有什么关系,也不明白修厕所为什么就前途无量了。
杜导师发动车子,驶入立交桥,他转着方向盘感慨道:“我们理工科不容易啊,做实验时常常往那一趴就是一整天,起来屁股都得开裂。都说十男九痔,我们是‘十工十一痔’——学工科的十个人里有十一个都得憋出痔疮!哎,我也是年初才挨了一刀,到现在都还不敢吃腊肉……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生物化学前景也挺好啊,你有没有兴趣捐个……哦不,转个系?”
江屿栅笑笑:“不了,我也算大龄青年了,学个通信就够吃力了,再说许老师也在生化系,我多少也避点嫌。”
杜导师闻言来劲儿了,要知道许老师可是榕城大学理工科的招牌老师,26岁就评上了副教授职称,不仅智商奇高,而且是公认的颜值9分的大美女,妥妥的生化系排面。最重要的是,她还没有男朋友——别说男朋友,杜老师和许风共事多年,就没见她身边出现过任何一个非本校师生的雄性。于是杜导师竖起八卦的小耳朵:“也是——你俩是……那个那个……”
他那了半天没那出来,江屿栅替他说了:“我俩是亲兄妹。”
居然是亲哥,杜导师就哦了一声,收回了八卦的心:“那你俩长得不怎么像,但都挺俊的。”
江屿栅看着窗外,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勾起了一侧嘴角:“是啊,她长得像她二哥。”
“哟,你们还是三胞胎?”
“不……”江屿栅挑着眉想了两秒,慢吞吞道,“我们是四胞胎。”
“哎哟,”杜导师感到十分惊讶,平时双胞胎见的倒是多,三胞胎就稀少了,四胞胎更是见都没见过,还以为只会存在于新闻里。他由衷佩服道:“那你们爸妈是挺厉害的,家里人多肯定很热闹吧。大哥二哥呢,也在本地?”
江屿栅罕见地卡了一下。
“大哥……英年早逝了,二哥在本地。”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现在大概……做了警察吧。”
谈起自己亲哥工作还用大概,这两兄弟关系大概也不怎么样,导师识趣地没再问。
汽车驶入迎宾大道,挂在街口的蓝色路标上写着几个白色方块字——距离榕城西区派出所还有100米。
江屿栅抬手拉起风衣领子,挡住侧脸。
此刻正是5点钟,即将迎来下班晚高峰,眼看着迎宾大道前面已经开始堵了,再加上这条路中段,靠近西区派出所处有个长到令人发指的红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们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想在除家之外的地方多呆,于是杜导师就在驶入街口50米的地方被人接二连三超了车。
杜导师果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工科男,旁边各种小轿车踩着油门赶着绿灯肆无忌惮地超他,他仿佛省油门似的,说什么也不肯给一脚油,踩着离合慢慢吞吞地往前滑,直到目测左右都暂时没车了,后面的车距看起来还算安全,他才严谨地微提速,打了灯往左并入直行线了。
车子停在红绿灯前,右边是挂着黑白牌匾刷着蓝白漆的榕城西区派出所。江屿栅藏在风衣里,身子往后靠着后座真皮靠背,在心中跟着红灯数字默数。
90,89,88……
这红灯确实长得令人发指。
85,84,85……
草,84过了是85?还没完了是吧。
80,79,79……
数到79开始无限重复,因为江屿栅余光里有个人影一晃,西区派出所大门口出来个人。
79,79,79……
江屿栅再也数不下去了,泄气般往座位里一缩。
那个人目测172,偏瘦,穿着一身黑白警服,从大门口出来往隔壁小卖部去了。
那身高,一看就知道不是他。
再说,榕城那么多区,东区西区南区北区,一环二环三环,这样县那样县加起来,派出所得有几十个,那位大概当了警察的二哥……恰好在西区派出所就职的几率低达几十分之一。
许风不愧为智商180的天才少女……不,天才青年女子,江屿栅自嘲地想,这预防针打的很及时。
就是没什么药效。
早知如此,还回来干嘛呢,上赶着找逮吗。
他闭上眼,缩在后座上,而90秒的红灯终于过去了,杜导师缓慢起步,跟着车流挪走了。
榕城西区派出所。
杜导师的车前脚刚挪走,楚澜后脚就从派出所大门里闪了出来。
车海茫茫,跟每个工作日的晚高峰没什么两样,他压根没注意到哪个车里坐了哪个棕色风衣的年轻人。他大跨步走过警卫室,两步并到旁边的小卖部,将偷摸出来买烤红薯的实习警纪则当场擒获。
纪则捏着个刚出炉的烤红薯,烫得拿不住,两手翻来覆去的倒。
他172的个子,比185的楚澜矮了个头,楚警官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他,纪则吓得浑身汗毛一抖,两只爪子颤颤巍巍举着烤红薯捧到楚澜面前:
“楚……楚警官,我我我我自首!主动上交赃物,请求宽大处理!”
楚澜:“……”
他伸出左手,露出左腕上一块好看的星辰表,右手两根手指点了点表盘:“还有五分钟才下班,说吧,怎么处理你?”
纪则哭丧着脸:“我是西北人,所以我还是西区时间呜呜呜……我把这红薯上交了,您能多饶我五分钟吗?”
“哪怕你是美国人也得给我用榕城标准时间,我管你倒不倒时差——”楚澜从唇角缓缓挤出一个吝啬的笑,伸手一拎他警服后脖领子,像拎小鸡崽一样把他拎走了,“给我回局里去,有新案子了。”
楚澜走过办公室的格子间,拿着一份新鲜出炉的接警单,跟打地鼠似的,挨个拍过每个格子间里闷头开小差等下班的后脑勺。
和纪则同一批的实习警察张大志嗷一声抬起头来,他五大三粗地缩在小小的格子间里,头围直逼办公桌宽度,像个从模具里溢出来的黑麦面包。
张大志哀嚎着把他巨大的脑袋往电脑键盘上一砸,楚澜瞬间感觉整个办公室仿佛震了一震,就看见张大志哭丧着脸说:“组长,两天了,我已经在金耀社区里耗了两天了,就为解决社区广场舞队大妈和抽陀螺大爷争抢篮球场的纠纷!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还差点被拉去给社区广场舞大比凑数呢!”
楚澜冷笑一声:“那你怎么没带着纪则去,你俩不是体力与脑力互补的黄金搭档么?”
纪则闻言往饮水机旁一闪,殷勤地给楚警官续了杯速溶咖啡。
张大志缩在座位上,委屈地像个三百斤的傻子:“因为他每次去武林大会都要变成相亲大会,要不您下次给他下个死命令……”
“不了,真的,我永远属于榕城派出所的饮水机,”纪则立马打断他,端着咖啡像楚组长真情流露,“相亲重要吗?不重要,有女朋友重要吗?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相亲的时候别人还要补一句:矮是矮了点,但好歹长得还算凑合?”
纪则:“……”
楚澜从一脸被雷劈的纪则手中接过咖啡,一路拍到最后一格。
“很好,”他说,“这还有个不用拍的,下次跟隔壁消防大队的联谊名额给你了。”
刚怼完纪则的章玉从闪着荧光的电脑屏幕后抬起头来,像个从电脑里爬出来的贞子,她用发凉的声音幽幽道:“组长,对于一个重度社恐加追星癌晚期的宅女来说,这并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其糟心程度大概跟纪则遭遇强行相亲还要被人嫌弃长得矮没什么区别。”
楚澜:“……好吧,那我们说点不那么糟心的。”
章玉:“比如临下班前五分钟接到报警单?”
纪则插嘴:“然后这个报警单还是关于一起发生在三环外偏僻地带无监控无目击者且受害人也没看清嫌疑人面部特征的持械抢劫案?”
张大志做最后补充:“而且是和一个月前同时间同地区发生的抢劫案重叠甚至受害人里还包括了陈所的外孙女儿所以被陈所勒令如果一周内还破不了今年一整年的津贴就想都别想的S级案件?”
楚澜:“………………”
三个人说完,不约而同动作一致地端起杯子吨吨吨灌了一大杯水。
“太惨了,”章玉放下杯子擦擦嘴,真情实意道,“年度实惨。”
“什么狗玩意儿连小学生也抢!”楚澜把接警单往办公桌上一拍,感到出奇的不可思议。
“其实这案子本来不是咱们的,”章玉从系统里调出接警记录,示意他看:“这本来是东区的,但这事儿寸就寸在这——你看,前两个报案的受害者都是在东三环外遭遇抢劫的,那片儿连着双河机场,没什么商圈和大规模的居住群,只有几个零星的老小区,彼此还离得挺远,再往后就是城乡结合部了。案发地点恰好就在这几个老小区里。”
章玉搜出地图,找到那几个小区,放大用鼠标圈了出来。“如果嫌疑犯在这实施抢劫的话,那么他很容易就能脱身,往后边的城乡结合部一躲,确实很难找。事实也正是如此,再加上老小区和城乡结合部从来不用监控这东西,案发又是在晚上,还没路灯,前两个报案人都没看清嫌犯长什么样子。寸就寸在,第三个受害者,也就是陈所的外孙女儿看见了。”
楚澜额角一跳,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案件记录里没这档事,为什么,她没报案?”
“别说报案了,她外公就是西区派出所所长,她回家连一丝风儿都没给她外公漏,还是她妈翻她书包,以为给她新发的五十块钱零花钱又拿去买了小鲜肉海报,要给她上家法,她才说的。”
章玉说完又撇撇嘴,对所长千金扼杀天性惨无人道的行为做出不屑点评:“买小鲜肉海报怎么了,我每月都买一打呢,从小培养高审美长大选老公才不会栽在颜值上。”
张大志闻言把周长65厘米的大脑壳伸过来,搁在格子间的挡板上,章玉瞬间感觉整个办公室天都黑了。
“那你的高颜值老公呢?”张大志十分欠揍地问。
章玉:“海报上,平均每周七个,一天一换,您说哪位?”
楚澜一挥手,打断了突然转向相亲与追星生活的话题,他问章玉:“那她看见嫌犯长什么样了吗?”
章玉点头,“看见了,但相当于没看见。”
楚澜:“?”
章玉:“她就对她外公描述了一个字——帅。”
“而且是,非常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