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栅已经不记得第一次听说沉星岛这三个字是在什么时候了。可能是三岁,也可能是五岁,也可能是在梦里听说的。因为每次听到这三个字,都是在夜幕低垂的时候,在江家别墅他房间的那张大床上,有个声音每晚都会潜进来,和着夜风吹过他的床头,一遍一遍朦朦胧胧地对他重复一句话:
去沉星岛……一定要去沉星岛……去你妈妈埋骨的地方……
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妈妈是怎么“埋骨”的,也不知道去那儿要干什么,因为他出生后连他妈一面也没见过。但那个声音就像是给刚满月的公主下不能碰纺锤的咒语似的,那夜夜和风而来的、低沉如鬼魅的话语也像是给他下了一道咒,把他无所事事的富二代人生禁锢在了一条未知的道路上。
后来他大了一点,防备心也重了,晚上会迷着眼睛装睡,那个声音就渐渐不再来了。
等到他再长大一些,那声音就完全不来了。
他几乎要以为那只是个梦,像老人说的小孩子容易招什么不好的“东西”一样,那可能只是他童年不懂事时冲撞了什么而发生的灵异事件,又或者是他模糊的记忆中一件记不清的事情扭曲而来的。但他根本没想到,会在17岁生日的那天再听到这个词。
江屿栅每年的生日都很盛大,爷爷会请很多人来家里庆贺他的生日,但17岁那年的生日,爷爷谁都没请,只是叫齐了江家人,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把沉星岛送给他。
那天的晚霞瑰丽绚烂,一如江家众人五颜六色的脸……有人恭喜他,有人讽刺他,还有人摸不着心思,但他一点都不在意,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沉星岛在哪,到底是干嘛的。
但第二天,他就找到了答案——爷爷直接把他送上了前往沉星岛的游轮。
再后来……游轮在海上遭遇风浪,翻了,他被抛下海,再睁开眼睛时身上除了随身携带的钱包,就只剩下一张被塑料袋包着的蓝色身份卡。
江屿栅拿着那张身份卡,也不知道要往哪儿走。正好岛上响起了敲钟报时的声音,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往一个方向去,他就跟在那些人中间,随着人流一起走。
后来才知道,那是沉星岛的星钟,响两下,代表下午的南斗赛场开赛了。
江屿栅就是在南斗赛场门口的检票处,第一次遇见楚澜。
那时候的楚澜一头黑发,杂毛乱七八糟,他拉开检票口的栅栏,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散发出没睡醒别惹我的意味。
楚澜打着哈欠冲他伸手要身份证,江屿栅一眼就看到了他眼下那颗小痣,脑子里开了小差,随手一摸把钱包里的身份证摸出来递给了他……
回忆果然太长,一追溯起来就没个完。江屿栅靠在巷子的墙上等了半个小时,确定楚澜走了后,才慢慢起身,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揉揉脸快步从小区后门绕进去了。
老小区电梯嘎吱嘎吱响,江屿栅站在电梯角落,看着数字一点一点往上跳,叮一声跳到17楼,然后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咔吧一下打开。他迈出电梯,犹豫了两秒,掏出手机给许风打了个电话。
晚上10点,兢兢业业批改作业的人民教师许教授还没睡,她一边转着红笔,一边接起了电话。
“喂,三哥?怎么了?是天然气不会开还是……”
“不是,”江屿栅快速打断她,“你猜对了。”
许风在电话那头一愣,无声地绽开一个笑。她长得很美,皮肤很白,鼻梁上架着副黑色细框眼镜,刚洗了澡齐耳短发还湿漉漉的,跟江屿栅一样,像上个世纪的老派清冷款美人儿。
许风挂着笑,好像有点满意,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她快速猜到了江屿栅打电话的原因。“你才回来第一天呢,那还真是巧,可见你俩确实很有缘。”
“不过这样也好,你前八年怎么过的,我可是历历在目。现在好不容易有人给你续口气儿了,你也就收着吧,免得你一天天生无可恋,看着瘆的慌。”
江屿栅掏出钥匙开门,闻言一皱眉心。虽然他前八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楚澜,但现在,他巴不得两人没有缘。
他有太多问题解释不清楚了,而且亲手拉下炸弹的引线的是他,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那么多人因为他而死在了岛上,其中还包括楚姨,他没办法确定楚澜是个什么样的心态。
江屿栅回身反锁上门,把电话开了免提搁在桌上,接着拎出下午回来放在门口还没来得及打开的行李箱,就叫许风给他订回去的票。
“等等等等,三哥,”许风一叠声儿地叫他,“你确定?”
“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江屿栅毫不迟疑,从裤兜里摸出身份证排到桌上,再从许风带来的大塑料袋里找出一副口罩,几袋零食,跟着身份证一把塞进包里。
许风听着电话对面窸窸窣窣的动静,摘下眼镜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你要回哪去啊我的哥,加纳利?回去当你的小陈导游?”
江屿栅点了点行李,确定没有什么遗漏,这才走到桌边,把手机关了免提重新贴在耳朵上。
“哪都行,只要不是榕城,”顿了顿他又想起来,嘱咐许风道:“对了,你给我办退学吧,当初报名用的名字是江屿栅,楚澜肯定会查到你的。”
许风:“你俩见过面了吧?那就算你用别的名字,他也一样会查到。”
江屿栅抠着桌子上一块突出来的木茬子,没说话。
“而且办退学也要用你身份证的,”许风慢慢劝着他,“你还要进城一趟,得把身份证拿来。”
江屿栅:“……”
他跟想起什么似的,突然伸手往背包里一掏,掏了半天没掏到,索性把背包倒过来,把一堆鸡零狗碎全倒在了桌上。
许风听着他的动静:“三哥?三哥怎么了?”
江屿栅把一堆东西排开,从一包黄瓜味薯片下拿出一张白色的塑料卡片,翻过来一看,印着两行小字——惠民超市打折卡,期待您的下次光临。
……刚扔钱包时忘了真的身份证还在卡袋里,结果现在连钱包也没了。江屿栅脱力般往沙发上一倒,抬手挡住眼睛,把头埋在胳膊肘里。许风还在电话里喊他:
“三哥!三哥你咋了!已经被楚澜关进局子里了吗!”
江屿栅心情复杂地开口:“没,不过也快差不多了……”
榕城西区派出所。
“查到了!”
“那车不多见,但在咱们市里也不少……不过八点到十点之间,在三环到双河机场方向出现过的,只有一辆!榕A·KC1J0!它八点的时候从双河机场出口下了三环,被监控探头拍到了;一小时之后它又原路返回了!”
楚澜坐在办公桌后,闭上眼长舒出一口气,他声音嘶哑地问章玉:“拍到车里人了吗?”
章玉快速敲击键盘,闻言摇摇头:“拍到了,但拍摄时间是在晚上,图片太模糊了,交警大队还在做技术处理……不过他们说查到车主了!”
“车主的名字叫许风!性别女,年龄26岁,有事业编制……目前在榕城大学任教!”
楚澜睁开眼,豁然起身,几步跨到章玉身后,探头向电脑上看去。
——档案上那张清秀的脸正冲他笑。
楚澜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着自己躁动的情绪。他闭上眼,将涌上来的暴怒一寸一寸压了下去。他早不是当年被陈所两句话就激得撸袖子抡胳膊想干架的小男孩了,楚澜再睁开眼,除了眼底血丝又重了几分,映得那颗小痣也微微发红,他跟之前冷静克制的模样几乎没什么差别了。
“许风……”他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很好……原来就在我眼皮子底下。”
“竟然敢在我眼皮子底下……”
照片上那“死而复生”的人正冲着他笑,章玉感觉头上阴风阵阵,仿佛整个办公室的气温都下降了几度,她没来由的一哆嗦,鼠标刚好点到交警大队传来的新图片上,那辆银色的保时捷载着两个人一下子就被放大在了电脑屏幕上。
——摄像头只照到了主驾驶和副驾驶,许风正坐在方向盘后,笑着微微偏头仿佛在冲身后说着什么,而后座上只露出一截棕色风衣的下摆,和垂在身侧的一只手。
那手一看就是个男人的,而那截风衣……他半小时前才见过。
“叫交警大队盯紧这辆车,”楚澜直起身,将警帽往头上一扣,吩咐张大志和纪则,“章玉留下继续监查,其余人跟我去逮那个‘陈杉’!”
“陈杉?”张大志疑惑道,“不是江屿栅吗?”
楚澜猛然转头看向张大志:“你说什……你怎么知道?”
“不是你刚才说的吗,老大?”张大志十分疑惑,他伸手从桌上拎起一个黑色钱包挥了挥,“再说了组长,那个‘陈杉’的身份证只是一张玩具卡片啊,他真正的身份证上写的名字是江屿栅,证件照跟脸对得上啊!”
……气昏头了,楚澜一捂额头,莫名感觉自己好像被公安大学垫底擦线考上来的、派出所公认技能点全点在体能上的人鄙视了智商。
楚澜:“你什么时候捡的?”
“就刚才,追不到他们,我就顺手捡回来了……”食物链最底端的张大志毫无察觉,他跟开了挂似的,无端打通了任督二脉,分外灵性:“他身份证在这呢,坐不了飞机火车和大巴,咱们要不……明天再去?”张大志小心翼翼道:“组长,我饿了……”
话音刚落,张大志的肚子非常配合地咕咕叫了两声,办公室里紧张气氛一扫而空,大家纷纷嘻嘻哈哈开起玩笑来。
楚澜重新坐回了办公桌后,两手用力抓了抓头发,把一头挺拔的黑发抓得乱七八糟,他闭了闭眼,长长吐出口气:“走吧……下班吧,纪则带他们去街口吃夜宵,我请客,明天报账。”
整个办公室瞬间欢呼雀跃,章玉觑着楚澜的脸色,小声问道:“组长……你不去?”
楚澜摇摇头,又跟想起什么似的嘱咐了一句,“张大志把那钱包给我……吃完了早点回家,明天回所里审那猴子。”
张大志闻言把钱包递给他,楚澜接过钱包,看也不看一把塞在自己兜里,接着掏出车钥匙走了。
楚澜开着他那辆大众,又回到了双河机场旁江屿栅那破小区门口。
他把车停在刚才的位置上,也不计较,靠着轮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区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身上,把他英挺的侧脸淹没在光影里,眼下那颗小痣在灯下仿佛一颗闪烁的眼泪,挂在低垂的眉眼下,让他看起来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半晌,雕像动了动,楚澜从警服内兜里摸出一包烟,拆开抽了根点上。他叼着烟,大马金刀往地上一坐,眼角眉梢立马带上一股痞气,匪气四溢,比那轮哥还像混混,就跟个等着收租的地头蛇一样。
楚澜把江屿栅的钱包拿出来,从里面一样一样往外掏。
一张五十,一张一百,合成了今晚抢劫案的全部犯罪金额。楚澜想起江屿栅“敲诈勒索”轮哥时的模样,叼着烟扯着嘴角笑了。
……然后是一张蓝色的“身份证”,上面印着一个还非常年轻的江屿栅,大概是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那时江屿栅还留着长发,可能是束在身后了,照片上隐约可以看见两绺略长的黑发垂在耳侧。旁边姓名一栏里陈杉两个字后,还打了个括弧,里面写着“天枢”。右下角印着一座简笔画的小岛,露个山尖,顶上两颗星星,山底下写着沉星岛三个小字。
楚澜眯着眼,把那张沉星岛的身份卡跟钱包和一百五十块一字排开,搁在地上,然后继续掏着钱包卡袋。
“江屿栅……”一张国家制作、印着西川省公安厅的正统身份证被他掏了出来,楚澜取下嘴里的烟弹了弹烟灰,接着把两张“身份证”举到一起,对着灯光打量。
——一个十七八岁,面无表情,一个三十整,冲他微笑。
“看来这么多年,你过得不错啊……”楚澜夹着烟的手一寸一寸抚摸过照片上30岁的江屿栅,在那双眉眼上来回划着。
然后他跟想起来什么似的,把两张证码在地上,又伸手拿过钱包,在夹层里掏了掏。
果然——那张日历还夹在钱包夹层里,它被人仔仔细细叠好,连一丝褶皱也没有,安安稳稳地躺在钱包最里面。
楚澜突然有点不受控制的手抖,两点烟灰落在了他挺括的深蓝色警裤上,他仿佛没看见似的,哆嗦着手缓缓打开了那张日历。
日历用的纸已经泛黄,看得出来是随便从什么商品进货单上撕下来的半截,被人裁的方方正正,断口处整整齐齐。顶上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楚澜的8月。
——这是一份完全手写的“日历”。
那张纸上被人用蓝色圆珠笔横平竖直地画着格子,每个格子里依次写着8月的日子,但没有星期数,只有阳历没有阴历。楚澜看着那份简陋的日历,突然就想起来遇见江屿栅的是哪一天。
八月三号,因为那个日子上被人用红笔打了个圈,然后又仿佛觉得不满意,在红圈外又画了一朵爱心。
八月有31天,日历上画了六排格子,有的格子上用蓝笔打了圈,有的用红笔画了叉,但爱心只有两个,一个是八月三号相遇的日子,还有一个在第六排的九月一号上。楚澜看着那个日子,嘴角上提,飞快地笑了一下,九月一号……那是定情的日子。
他笑着往下看,像从断句残片中飞快回溯,从每个数字每道圆圈里回首,看向多年前那个少年长发及腰的背影。
然后那笑意明显扩散开来,漫上了眼角,连带着那颗小痣也莫名泛出了愉悦的意味。楚澜伸手摸着日历最下端,第六排格子处,纸太小格子打不下了,九月只过了不到五分之一,后面被人强行改成了一天的行程表。
“9月1日,9:00起床,12:00吃饭,1:00上班,1:30到5:00……”楚澜笑着一行行轻声念下去,一滴泪水划过那颗小痣,像雨点一样突兀地砸在泛黄的日历纸上。
只见1:30-5:00后面被人加了一行,跟上面的字迹完全不同,那笔记清丽隽秀,像极了某个人的背影。
“1:30到5:00,”楚澜轻声念道,“……爱江屿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