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不问吗?”江屿栅愣了一秒,回头看他。
“我没问啊,”楚澜把他的头掰了回去,“我就是看看你瞎话编好了没。”
“没编……呸!”
楚澜噗嗤一下笑了,转头戏谑地看着他。
江屿栅无奈道:“没想好。”
“那你慢慢想,”楚澜说,“希望到时也能有今天演的这么顺溜。”
楼梯狭长,颇有种通向地狱的意味。越往下越矮,周遭暗淡无光,大旺拿出手机给脚底下照了个亮,四人矮身一路走着。
黑暗中江屿栅压低声音问:“你不相信我吗?”
看不见身后的楚澜的表情,但他的声音从耳侧传来,带着他惯有的沉静,说出的字眼让江屿栅心怦怦直跳。楚澜说:“我是相信你的呀,但这俩不冲突,宝贝儿。”
一声宝贝儿把江屿栅喊的愣了一秒,如果纪则在这儿,大概又会在群里刷屏——他居然说“呀”?!
“我相信你,是那种你说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跟着往下跳的那种相信,”楚澜说,“当然也是那种你说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知道那是刀山火海,但仍然愿意往下跳的相信。”
江屿栅琢磨了一下,感觉两种好像没有区别。
“两种有区别吗?”他问。
楚澜在黑暗中勾起一边嘴角,推着他走出楼梯,哥俩好地搂着他一侧肩膀,抬手弹了弹他耳垂,“怎么没有,一种是全身心投入的爱你,一种是明知飞蛾扑火也甘之如饴的爱你——当然,两种都可以做个缩句,缩完就剩六个字:我怎样都爱你。前面是什么形容词不重要,这一点希望你明确下。”
江屿栅大脑当场死机,甜言蜜语不够堵完聪明人的小心眼儿,但直眉愣眼的表白却可以无差别攻击,原理大概跟黏腻的泡泡糖差不多,堵得人嗓子眼儿都粘住,张嘴就能吐粉红色泡泡。
大旺在前面叫:“两位老板,要开场啦!快跟上啊!”
“走吧,”楚澜笑着在他背上拍了拍,“我进化了,学着点吧,学渣。”
绕过楼梯,震天的叫喊声传了出来,天花板仿佛都跟着共振,扑簌簌往下掉灰;偌大的地下广场被划分成了许多区域,每个区域以铁丝网围住的擂台为中心,以里三层外三层欢呼的人群向外辐射;穿着黑白制服的侍应生端着赌盘和姓名牌穿梭来去,从人群中过一遭,手里的姓名牌就变成了一叠叠红彤彤的百元大钞,而厅柱上挂着的音响里正传来主持人激情昂扬的声音:
“又到了最振奋人心的时刻了,今天下午的第三场攻擂赛即将开始,最期待的场面就要出现了!——到底是我们的擂主——屹立不倒的常胜将军灰狼能够一如既往的守住他的王座,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连续三天拔得头筹的新将蚂蚱可以打破神话呢?请各位为你们心中的战神投票吧!答案即将揭晓!——”
咚一声锣鼓敲响,观众全躁动起来,往最中心的赛场用去,裁判在中心站定,吹响口哨一声令下,台上两人瞬间如箭一般出手!
蚂蚱跟他的名字“表里不一”,他一身腱子肉,看起来就像个长年在健身房举铁的肌肉男,而灰狼还比他矮一个头,也比他瘦的多,但他反应极其迅速,在蚂蚱挥着拳冲他腰腹扑过来的前一秒,就已经看穿他的意图,侧身抬脚后撤,同时抓住空子一拳从下往上捅在了蚂蚱肚皮上。
蚂蚱怒吼着硬扛了这一下,随即双手夹住灰狼的手,就势侧身把他整个人往地上掼去——打拳是分重量级的,但黑拳并不会对重量级进行专业划分,如果灰狼就这么被蚂蚱拖到地上,那以蚂蚱的重量级来说,势必不会让他再有翻身的机会。
蚂蚱在掀翻屋顶的欢呼声中将灰狼的一只手臂死死抱住,发力猛拖,而灰狼居然一步迎上,双手卡着蚂蚱的脖子抬腿一掀骑到了他背上!
这一下把场内欢呼声推向了高/潮,灰狼一脚跺在蚂蚱腰上,用胳膊肘勒着他脖子,一把把他按到在地,然后在蚂蚱剧烈的喘息声中,腾出一手一拳又一拳猛然轰向蚂蚱的后脑勺!
江屿栅抬手往路过侍应生的赌盘里扔了一叠百元大钞,顺手抽走一张灰狼的姓名牌,侧头对楚澜道:“差太多了。”
是的,差太多了。
无论是蚂蚱对灰狼,还是灰狼对沉星岛上的天狼,都差的太多了。楚澜没接江屿栅的话,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
那飞扬的喝彩声,万众聚焦的擂台,不见天日的赛场,还有那赛场上殊死搏斗、血肉横飞的拳手……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他记忆中阔别多年的沉星岛。
霎时间周遭的欢呼声、喝彩声都飘然远去,楚澜的视线里猩红一片,广播音乐里劲爆的鼓点像是每一下都敲在了他的太阳穴上,让他的脑部神经隐隐作痛。
楚澜蓦然想起了他血泪横飞的大学生活。
那时他已经失去了一切,顶着正常人的身份,却过得浑浑噩噩。他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他的生活没有方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又一个或生或死的擂台上,像在黑暗中追逐着一线天光一样,他也紧紧追逐着那些在城市地下无度挥霍生命或金钱的人。
开头两年还好,他顶多是个成绩优异但跟时代格格不入的落后青年,每天顶着一脸阴沉暴躁穿梭在教学楼图书馆和寝室,无论在哪里,手上一定拿着本《拳击与格斗》或是《罪犯心理与嫌疑人追踪》,除了半夜睡不着到操场上红豆杉下去读书,他几乎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但大三大四就不同了。等到大三时,楚澜的实战课在年级里已经是数一数二了,他就整天跟在实习的学长屁股后头,专往打架斗殴、地下拳场之类的案子上凑。
而等楚澜大四时,他自己能够实习了,到派出所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所有的卷宗都调出来,把里面有关打架斗殴和地下拳场的案件全挑出了看一遍。
从那开始,榕城西区的地下拳场闻风丧胆,全都安静如鸡。因为铁面无私的楚警官几乎是无差别攻击,他阴谋阳谋全上,乔装、卧底、钓鱼、开门见山长驱直入,各种手段用过。有几次为了取证甚至伪装成新手潜入拳场,跟人赤手空拳地干了几场,虎狼窝里滚了几回,连陈所都来问他:
“就算是为人民服务,你也犯不着这么拼吧?”
楚澜当时顶着一头白纱布,眼睛被打得肿成个桃,闻言居然还笑得出来:“一半为了人民,一半为了工资嘛。”
不,其实不是,楚澜在一片眩晕中茫然地想,一半为了人民,还有一半……为了一个满世界乱窜找不着踪迹的人。
我的一生都在追逐这个人,现在追到了。
“怎么了?楚……老裴?”江屿栅伸出手焦急地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你流血了,怎么了?”
我流血了?楚澜无意识地摸了一把鼻子,摸到满手的黏腻,他转头愣愣地看着江屿栅,茫然地想。
原来追到了……可我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还在路上?
“别动。”江屿栅拉下袖子,顾不得脏,一把堵在楚澜的鼻孔下,“仰头,”他皱着眉,沉下声音吩咐大旺,“拿瓶矿泉水。”
大旺愣了一下,立马蹬蹬蹬跑去拿来。
江屿栅接过水,单身拧开瓶盖扔掉,把微凉的水小股小股泼在楚澜的后颈上,接着把半瓶水一把塞在猴子怀里,抬手轻轻拍着楚澜后颈。
大旺看得目瞪口呆,他问猴子:“两位老板……感情还挺好哈?”
在巷子里围观了两人你追我我追你游戏,又在车上被灌了一耳朵“传说”的猴子从嘴里挤出两声呵呵:“是挺好,想不到吧。”
楚澜后知后觉感到鼻腔隐隐作痛,他感觉血好像止住了,于是拿开江屿栅堵着他鼻子的手,拎过来下意识在腿上悄悄蹭了蹭,把他手上的血蹭在了自己裤子上,接着一抹鼻子,又恢复了正常,“我没事,”他说,“看得有点激动,见笑了。”
都看出鼻血了,那得是有多激动,大旺搓着手|狗腿地问:“那这个……老板感觉怎么样?”
“不错,”楚澜唔了一声,“但还差点,我手下有几个从‘那边’带出来的人,可以过来带,也可以参赛,具体怎么合作我找你们老板细谈,怎么样?”
大旺听完,激动得不行,那可是从岛上下来的人,随便一个拎出去都能艳压其他拳场,要是让他们把现在的拳手带一带……大旺立马堆上满脸笑容,恭恭敬敬道:“没问题老板,咱们约个时间?要不就今晚?我去叫老板……”
“明天吧,”楚澜挥挥手打断他,“今晚没空,还得回公司开会,副业要发展,主页也要齐头并进嘛,不然哪来资金霍霍呢。”他开了个玩笑,示意几人往外走,“我回去拟个合同,帮我约你老板,明天这个点儿我来跟他谈。毕竟是挣大钱的买卖,咱们都回去好好想想,正式点儿,怎么样?”
“裴总不愧是生意人,”大旺立马开始拍马屁,“一看就是个赚大钱的,跟您做生意铁定发财!……”
出了不拳,楚澜接上纪则和张大志,一路往警局回去了。
纪则坐在后座拉风箱似的喘:“大志啊,你知道你手机有128G内存吗?你知道你能花其中不到五十分之一就能下个涵盖全球地图的导航吗?你知道探路前打开这个小小的导航软件就能少走一半冤枉路吗?”
“啊?冤枉吗?”张大志挠头,“我觉得还行啊,我一点都不累。”
纪则一伸手,越过夹在中间的猴子给了张大志一掌,拍得半边手都麻了,张大志纹丝不动。
纪则痛骂道:“我累!我他妈探路十分钟,找人半小时!让你找后门,不是让你找二环高架的后门!”
楚澜从后视镜里一瞥他:“文明点,你是个警察。”
说着停在警局门口,“下车,回去把地图画出来,通知二组明天出外勤。”
张大志拎着猴子下车,把头塞进主驾驶车窗:“组长,那你呢?”
纪则一巴掌把他拍走了,“要你管!”他横铁不成钢道,“人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夫,要你个单身狗|管!你退群了么你……”
纪则揪着张大志的耳朵一路骂骂咧咧走了。
楚澜摇上车窗,什么也没说,调转车头钻进了派出所后面的小巷子。
江屿栅一愣:“我家是这个方向吗?”
楚澜漫不经心道:“你房子不是这个方向,但你家是。”
江屿栅愣在副驾驶上半天没说话。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两人阔别七年,算起来到现在才见面了不到24个小时,虽然楚澜在不拳里一堆骚操作,但七年的距离,不是几句话就能拉近的。
江屿栅看向窗外,夜幕已经降了下来,榕城十月份的早晚格外阴冷,玻璃窗上已经起了白雾,透过朦胧的水汽,窗外一切灯红柳绿都变得不那么真实,匆匆而过的车流和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就像是从另一个平行世界穿插过来的,那烟火气怎么也飘不进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来。
江屿栅起了个话头:“你家有几张床?睡得下吗?被子够吗?”
话一出他就想打自己脸,挑的什么问题,就这智商,妥妥的被奋进的楚警官碾压。
楚澜果然笑了,他开着车游刃有余地穿过一片交错的老巷,侧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江屿栅。
“一张床,一床被子,睡得下,”他意味深长道,“你懂我意思吧?”
江屿栅:“……”
不懂,不是太想懂。
楚澜见他没说话,也不在意,继续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我挺介意的,江屿栅心道。
“正好可以讨论一下我行不行的话题。”楚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