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澜的家在西区派出所后面一片老小区里,他开着车穿过一条落花的小巷子,左边有条顺着巷子延伸的水渠,木芙蓉靠着水渠栏杆挨挨挤挤,开得泼泼洒洒,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片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
江屿栅瞄了一眼巷子口的路牌,这条巷子叫知行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一天涯。
是个好名字,他想。
小区铁门进去,有个老旧的喷泉,已经很久不出水了。楚澜绕过喷泉,老小区没专门的停车场,他就把车往居民楼下随便一停,“小区有点老,但这旁边有个学校,前面出门左转就是个红旗超市,离西区派出所也近,干什么都挺方便的。”
江屿栅没理会他的意有所指,下车抬头一看,点头附和:“确实挺老的,国家给公务员发不起工资了吗?”
这居民楼的制式还是7层楼房,没电梯,从外面可以看到每层楼梯口外墙布满着规则的十字洞,那是用砖砌出的花纹,现在的小区都是电梯公寓,很难看到这种老式设计了。
楚澜带着江屿栅开始爬楼,楚组长是个真正将一寸光阴一寸金贯彻到底的人,他爬楼梯也是三步并做两步往上冲,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宝贵,可能不是“寸金”而是“万金”。
江屿栅跟在后面,看着他扭来扭去的屁股,警服的下摆因为他大幅度的动作紧紧绷起,显得他的腰身线条紧致,肩臂宽阔有力。深蓝色警裤勾勒出男人一双修长而笔直的长腿。
楚澜爬了两步,习惯性抬手按着腰,又闪电般撤回手,跟掩饰什么似的开口道:“工资不少,全投资给祖国的房地产事业了。但这破小区可是货真价实的学区房,指不定哪天城市规划局大笔一挥,给这小区刷个大大的拆字,那我可就是货真价实的拆一代了。”
楚澜带着江屿栅爬到7楼,掏出钥匙开门,江屿栅弯下腰,透过楼梯口砖墙的花纹孔洞,微微睁大眼睛去看外面的世界。
从七楼的高度,能看到下面铁门处老旧的喷泉,再往外能看到小巷子知行里,大片粉白的木芙蓉缀在繁茂的深绿枝条上,映着水渠里泛起粼光的波纹,在昏黄的路灯下,像中世纪欧洲贵族人家的后花园,只是差个偷偷见面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楚澜打开门,一听身后没动静,转身一看那人正弯腰怼在外墙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城市光污染严重,月光透不进来,今晚又是个阴天,楼梯口阴沉沉的,声控灯早已行将就木,起初跺脚还能跺出几秒光来,现在就算把楼梯跺穿了它也没反应,算是真正寿终正寝了。
楚澜眯着眼看去,借着墙外的微光,只能看见江屿栅浓墨重彩的眉眼,雪白的脸颊,漆黑的长眉,水光潋滟的眼,他一动不动的看着外面,优美的足以入画。
楚澜反手按开玄关的灯,站在暖黄色灯光里,倚着门框看他:“看什么呢,不敢进?”
“激将法没用,”江屿栅仍旧一动不动,“我又不是你,不会为了两句话就打五十多场架硬生生从第七十八冲到榜十。”
楚澜抱臂笑了一声,玄关的灯光照不进楼道,它在门外洒下一道泾渭分明的线,他笑着说:“那就是真不敢了。你怕什么?”
江屿栅站在线外,隐在黑暗里慢慢说:“怕你不信我。”
“是你不信我。”楚澜说。
“我的确不信你,”江屿栅转过身点点头,“毕竟你白天才骗了我。”
楚澜无奈道:“那怎么能叫骗呢,那是真情流露,比黄金白银还真……”
“我不信。”江屿栅终于收起他的温顺乖巧,面无表情盯着楚澜。两人站在门口对峙着,那灯光像极了楚河汉界,仅仅是一步之遥,但谁都知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无数条鲜活的生命以及巨大的七年落差。
“你从来都是个目标明确的人,只不过以前直来直往,现在学会不择手段了。”江屿栅在楚澜的沉默中慢慢补上了后半句,“你不信我,所以花言巧语,不惜搬出楚姨。因为从我出现那天起,你就查过我,知道我现有的一切都无懈可击。再加上沉星岛没了,岛上的人死光了,那些‘庄家’你一个都找不到,你找不到证据给我‘定罪’,所以只能从我嘴里撬。”
楚澜听着他这话,不知道该说什么,脸色一点一点白了,半晌挤出个笑。
那笑容透着无尽的苦涩,又有一点嘲讽和无可奈何,他反问道:“那你还挺聪明……我的花言巧语,你怎么没信?”
“我说了,”江屿栅说,“你以前直来直往,从不爱这样说话。”
“哦……”楚澜点点头,似乎觉得有点道理,他习惯性伸出手按着后腰,若有所悟道:“以前说的少,说一回你能高兴半年,现在说的多了,不值钱了……那要不我以后天天跟你说,怎么样?”
楚澜真情实感的笑起来,微微下垂的眼弯出了一个可爱的弧度,眼里映着点暖黄的灯光,他冲着江屿栅伸出手,就像个在门口等到晚归爱人的普通男孩。
江屿栅看着那个笑,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七年只如一瞬,时光从来不曾老去。他用力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他们都死了,你不可能不恨我,别装了。”他低声说,“我的名字不仅在高层名单上,那一整座岛,都是我家的。”
江屿栅避开那只手向屋里走去,“你一定也提出过重查沉星岛的案子,但不仅没人理你,甚至还有人给你使绊子不让你往上爬,不然这么多年凭你的本事不可能还是个小组长。”
“我背后是整个江家,你找不出我的错处的。所以楚警官,别折腾了,从各种层面来说,咱俩都回不到从前了——旧情复燃就免了,不过在前男友家借住一晚还是可以的,谢谢招待。”
虚假的平和表面被撕裂开,他不仅一刀劈没了镜花水月,还要一路摧枯拉朽地戳人心脏。楚澜在心脏巨大的痛楚中笑了一下,疼痛好像随着身体血管脉络一路往上,连带着勾起的嘴角扯得更痛,他想,江屿栅可以跟任何人装乖卖巧使坏,但却不愿对着他虚与委蛇,他把所有的罪名都安在自己头上,自己给自己先判了死刑,却不愿意听听“受害人”是怎么想的。
“还有一句忠告,可以当作今晚的房费。”江屿栅站在客厅里两扇门中间,左边那扇门打开着,好像是楚澜的卧室,右边大概是书房,他犹豫了一下,没见外地把手放在右边的门把手上,想打开它。
楚澜转过身,风一样地蹿过来,把自己塞在江屿栅跟门之间,一捋头发状似无意潇洒非常的问:“什么忠告?一句话就想抵房费,我这可是学区房,将来要拆迁的,黄金地段你懂吗?先说出来我听听值不值。”
江屿栅:“……”
他无奈退后一步:“那个‘不拳’,可以查查,说不定是哪个逃跑的庄家开的……这门里有什么,你藏女朋友了?金屋藏娇?”
“别吃醋,前男友,”楚澜抄着手冲江屿栅挑眉,“里面是婚房,新装修的,什么时候你回心转意重新走马上任了再说吧。”
江屿栅忍了一下没忍住,他一脸一言难尽:“你拿这个当新房……你不想结婚可以直说。”
楚澜笑了一下,一指卧室:“今晚你睡那,前男友,你的忠告值得拥有。”
凌晨四点,楚澜从沙发上坐起来,看向卧室。
他一直住着主卧,那里有他斥巨资买的超软超宽阔的大床,还有纯棉的床单,和轻巧又保暖的羽绒被。但现在他只能躺在客厅,睡着他从家具城随便拉回来的亚麻沙发。
那句忠告值个屁的钱,他心说,鬼都知道跟沉星岛有关系。
楚澜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卧室门前,门没关,他从露出的门缝往里看,超软超宽阔的大床上拱着一团黑影,江屿栅好像睡着了。
这人为了显示自己不会再跑的可信度,睡觉硬是没关门,楚澜微微笑了一下,轻轻合上门走了。
不过……白天江屿栅才说过,那张身份卡就是单纯凑巧,这案子没那么复杂,可下午去不拳时,从那个大旺的样子来看,明显就是听说过沉星岛的。
但肯定也只是听说,如果他们老板真的是岛上流窜出来的庄家,不可能把身份卡发给猴子这种人,那太……拉低档次了。而且也不会随便把天狼的称号给一个连拳场都不上的人,就跟闹着玩似的。
天狼是什么人,哪怕他已经死了,他在那些人心里仍旧是非常有地位、并且无可超越的,这么做只会让真正的高层感到愤怒。
如果得罪了“那些人”,这家拳场可能都不用警察扫,只会死的更惨。
所以那张身份卡大概率是从哪道听途说自己捣鼓出来的,看上去确确实实像个巧合。
江屿栅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但奇怪的是他的态度,就跟毫无察觉似的,故意提醒自己,把这案子往沉星岛上靠,就像是在引着自己去查一样。
但既然他说可以查查,那就表示有些东西的确可以查查了。
楚澜拿过车钥匙,出了门往楼下走去,开上车一路轻巧的穿过铁门,往西区派出所方向去了。
江屿栅翻过身,从床上坐起来,他愣了半晌,拿出手机调出短信,点进收件人许风,慢慢编辑着。
手机的荧光照在他脸上,那竟然是个有点忧伤的表情,他编辑完,犹豫片刻点了发送,接着将手机一扔,抱着腿,慢慢把头埋在膝盖里。
一旁落在柔软床单的手机叮一声,几行字亮起来。
-“帮我订张明天下午的机票。”
-已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