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半,楚澜开车回了家,他把一兜牛奶面包放在厨房桌上,打开微波炉,拆开包装袋把面包和牛奶放进去叮。等待的间隙里,他走到卧室门口,装模作样地敲了敲卧室门。
没人理,他推开门靠在门框上:“醒了吗?”
床上羽绒被里拱起的一团毫无反应,江屿栅缩在被子紧闭双眼。
楚澜想了想,放低了声音:“没醒的话……我可要偷偷吻你了。”
半晌,床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
“别是病了?”楚澜拿手捏着下巴自言自语,“那我可得打电话给陈所请个假,带你上医院,我摸摸发烧没?”
说着就装模作样地走过来,伸手准备探江屿栅的额头。
江屿栅立马一掀被子,鲤鱼打挺一样从被窝里跃了起来,光脚踩在床上。
“别请假!”他冲楚澜伸出手,像个尔康一样情真意切道:“我没病!你上班去吧!”
这得是不想跟自己独处一室到何种地步啊,楚澜在心里苦笑一声,说不定自己前脚上班这人后脚就溜了。他收回手点点头:“那你半天不起床?别是有什么隐疾吧,要不这样,咱先吃早点,吃完跟我一块儿去上班,要不我不放心啊。”
江屿栅:“……”
“我没不起床……”他硬着头皮说。
楚澜戏谑地盯着他:“那叫你半天你不答应?”
江屿栅彻底没话说了,这人段位直线上升,再不是初见时天真单纯的少年了。人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他觉得到楚澜这,岁月大概就是块磨刀石,把他打磨成了一把光华内敛、锋利无比的刀,架在人脖子上,你不动时他也藏锋,你一扭头,他能割你一脸血。
楚澜走出卧室,从厨房里拿出牛奶面包,坐到饭桌边挽起衬衫袖子,把牛奶倒进杯子,再把热好的面包摆在盘子里,放在对面的位置上。
江屿栅洗漱好在餐桌边对着他坐下来,他拿起牛奶喝了一口,楚澜把从楼下保安室里拿来的免费报纸摊开,边啃面包边看早间新闻。
江屿栅埋头嚼了会儿面包,有点食不知味,又感觉刚才确实丢份儿,想逃跑的意图太明显,太伤人,于是他没话找话:“你还看报纸呢,以前你连字儿都认不全,看见书就想吐,现在还挺上进的哈,哈哈……”
话一出口,气氛骤然凝固,小小的2居室里仿佛回荡着哈哈两个字,尴尬得连空气都静止了。
江屿栅咔一下把手里的面包攥成了一个球,简直想把桌子抬起来钻进去,然后顶着桌子从窗口跳下去,就此消失在这造化弄人的人世间。
问的什么问题啊,不会说话你不能当哑巴吗江屿栅?他在心里疯狂咆哮,不仅旧事重提,而且还扇人巴掌,人都是拿过学位证的正经大学生了,你还“还挺上进”?
江屿栅觉得需要上进的不是楚澜,可能是自己。
好在楚澜并没有说什么,他眼也没抬,把报纸翻过一页,平静说道:“也不天天看,主要是小区物业免费送的,不看白不看吧。”
江屿栅马上接过话题企图翻篇,他诧异道:“你们小区还有物业?”
楚澜:“……”
江屿栅手里的面包被他揉圆搓扁,扑簌簌往下掉渣,他差点想拿那面包往嗓子眼里一堵,就此当个哑巴得了。
别人给递台阶,他居然能一锤子给那台阶敲个细碎,自己果然是个拖都拖不动的猪队友。
楚澜把报纸翻到最后一页,深吸一口气:“是啊,这破小区还有物业,每月还得交一平米五毛的物业费。还有什么垃圾处理费,连着水电费、燃气费,每次一发工资,还完房贷再交完这样那样费,我兜里就剩俩钢镚……话说人民教师的待遇不是应该与公务员等同么,许风那厮怎么这么有钱,能开得起保时捷,她那一个轱辘顶我一年房贷了吧。”
“你穷?”江屿栅把那搓成球的面包举起来,“你穷你吃什么牛奶面包?还肉松夹心的,牛奶还是特仑苏,你穷你就应该吃……”
楚澜把那报纸往桌上一拍,抱臂往椅背上一靠,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吃什么?”
江屿栅立马闭了嘴,楚澜眯起眼睛:“榕城的地界不养人是吧,都说榕城没秋天,一秒入冬,我怎么觉着这榕城的秋老虎还挺厉害的,要不怎么能让你嗓子眼儿干成这样,一出口就往外蹦火星子呢。”
江屿栅小声嘀咕:“我还奇怪呢,一到这地方就跟失了智似的……”
“说什么呢,”楚澜伸出手习惯性地拿两指点了点表盘,“你还委屈上了,我又没怪你。赶紧吃饭,吃了跟我去派出所。”
江屿栅马上把球球面包往嘴里一塞,含糊道:“你那表还挺好看。”
楚澜闻言心头咯噔一声,生怕他看出什么来,把那表转了转,表盘冲着手腕外侧,接着把袖子拉下来,假装做着出门前的整理,他欲盖弥彰道:“是吗,随便买的……”
结果江屿栅只是随口一说,根本没看清表盘里是个什么样子,他两下吃完面包,又一口气咕咚咕咚灌完牛奶,扯过餐巾纸擦嘴,问道:“你上班带我干什么,不会妨碍公务?我下午还有事,我想去……”
“随你去哪。”楚澜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
“什么?”江屿栅看着楚澜穿上大衣,不明所以,“你怎么不穿警服……不去派出所了?今天不上班?”
“还有什么叫随我去哪?我可以……”
“可以,”楚澜拿过车钥匙,打断他,“你可以想去哪就去哪,但得等今天做完这件事之后。还有我们也不是天天穿警服的,开会的时候会穿,但我一般都穿执勤服。”
他拿着大众的车钥匙在江屿栅面前晃了晃,“因为穷人买不起衣服。”
江屿栅自从他说随你去哪四个字后就浑身上下不得劲儿,跟被人用鸡毛掸子给心脏挠痒痒似的,心头一阵阵不爽。
但偏偏这个不爽又找不着理由,毕竟他昨天晚上才刚叫许风订了机票,许风一早就回了话说下午的机票已经订好了,想方设法要跑路的人是他,按说他该求之不得,但却莫名其妙感到十分不爽。
江屿栅隐隐有点心头火起的意思,他听了楚澜的玩笑话,伸手拿过风衣往肩上一披,风一样穿过楚澜身侧,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还不走!”楼道里传来江屿栅的吼声。
楚澜挑了一下眉,笑着摇摇头走了。
楚澜小时候,他妈楚寒梅女士教育过他,人可以犟,但不能太犟,一旦犟过了头,就容易下不来台,要么一辈子昂首挺胸永不低头,死磕到底,要么撑不下去半途而废,就只能守着战败的痕迹灰溜溜地尬一辈子。
江屿栅就是前一种人。
他看着跟个乖宝宝似的,但只要认定了,那就是一辈子的事,谁劝也听不进去。就比如他认定了自己有罪,楚澜不会原谅自己,哪怕楚澜本人亲自上阵解释,他也不信,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
不过对付这种人其实也有诀窍,所谓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说的就是这种人,但你要撒了手,也不打他了,他说不定就要别别扭扭上赶着跑过来。
他可以不踩你的台阶,但你必须得给他递,楚澜想着想着,攥着方向盘又笑了。
江屿栅瞥了他一眼,跟聪明人在一起的好处就是不用说话,只需要看对方一眼,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更何况是多年的老情人了,虽然已经是过去式了。
车子向右准备转入西区派出所,江屿栅伸手敲了敲车窗。
“干什么?”楚澜靠边停车。
“买点东西。”江屿栅下车去门口小卖部晃了一圈,很快又回来了。
楚澜看着他空手晃悠上车,问他:“你买什么了?”
江屿栅却说:“等晚上你就知道了。”
还卖关子,楚澜心道,到晚上你跑没跑还两说呢。他下了车,去派出所里巡视了一圈,翻了翻昨晚的执勤日记,点了个卯又出来开上车和江屿栅直奔不拳酒吧。
“二组和特警已经过去了,”楚澜边开车边说,“在对付这种案子上,他们比我们有经验。”
江屿栅看着窗外:“我以为最有经验的应该是你。”
楚澜不置可否,他现在已经很少表露出对过去那些事的感情了,哪怕江屿栅刻意提起,他也不会再发怒,他努力了很多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正常人。
下午一点,两人到了不拳酒馆,清剿任务已经完成,特警已经收队了,二组正在做最后的清理。楚澜下车打了个招呼,扫了几眼落网的犯罪分子,发现除了恨恨盯着他的大旺,其中并没有老熟人。
“都在这儿了?”他问二组组长齐原。
齐原点点头:“一个都没落下,连老板都在这。”
想了想他又说:“不是我说,你们一组干嘛不来啊,抓回去还得归你们审,我们二组是什么,工具人吗?”
“辛苦了,”楚澜拍拍他的肩:“回头把国庆节发的金龙鱼给二组搬两桶去,给工具人们‘上上油’。”
齐原:“……”
“你真是抠门抠到家了,”他真情实意地说,“看在我们同事那么多年的份上,您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你攒那么多钱干嘛?”
“别说娶媳妇,”楚澜刚想开口,齐原马上指着他,“按派出所工资待遇来算,再结合你平时的抠门程度,只要你没有什么玩车、买房、投资、养马的不良嗜好,你那攒下来的钱够给十八份彩礼了,别说媳妇,后宫都有了……你别是真想攒个后宫群吧!我给你说这可犯法!你可是公务人员、人民警察,你不能这么腐……”
他话还没说完,楚澜立马伸手捂住他的嘴,回头看了看正四处打量的江屿栅,扭头冲齐原小声道:“再加两斤泰国香米,买你闭嘴!”
齐原在他手底下冲他翻了个白眼,头一回听说拿单位发的泰国香米贿赂人的。
再说人单位一人发两袋,两袋二十斤,你拿两斤出来贿赂人……谁家缺你那两斤泰国香米吗?
江屿栅看了半天不拳的招牌,扭头看这两人拧来拧去打得火热,旁边警笛呼啸,一堆警察偷偷盯着他好奇地看,他不太自在,于是指指不拳,问楚澜:“我能进去看看吗?”
楚澜还没说话,齐原从他手底下死命挣扎出来,整理了下衣领,风度翩翩地冲江屿栅伸出手,问道:“当然可以,里面没什么人了,只剩我的组员在做清理。不过进去之前冒昧问下,您是?”
江屿栅迟疑了下,他有许多个名字,无数个身份,每个名字和身份下面都有精彩的故事或超然的地位。然而兜兜转转一大圈之后,到这里他才发现,只有江屿栅这个名字下面,什么都没有。
此时当着楚澜的面,他也没办法说些乱七八糟的名字和身份出来,于是愣了两秒之后,他选了一个最平淡的:“……江屿栅,榕城大学通信系大一学生。”
他伸手跟齐原握了握,楚澜在一旁正想补充什么,江屿栅先一步打断他:“是楚组长的朋友,好奇跟来看看,您见谅。”
齐原忙说没有没有幸会幸会云云,吹了一通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又是高材生之类的彩虹屁,江屿栅跟他商业互吹了几句,装作没有看见楚澜的眼神,打了招呼就进去溜达了。
楚澜说:“什么后宫群,现在结个婚多贵,追一个就够累的了,还后宫群,你别给我瞎说八道啊。”
“再贵也没有你这么攒的,”齐原微笑着目送完江屿栅,转头对楚澜道,“一年四季也不添几件新衣服,一日三餐不是在食堂蹭饭就是随便凑合,不是我说,都是拖小康社会后腿的穷人,你还真玩商纣王酒池肉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那一套啊,造价忒高了吧,你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腐败。”
楚澜笑着没吭声,齐原话锋一转:“但你要是真娶媳妇,甭管男的女的,要有他那么好看,我就信。”
还真给预言家·齐说中了。
“攒好份子钱吧,穷人。”楚澜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往酒吧对面走去了,徒留齐原一脸莫名其妙地愣在原地。
特警清剿了不拳,抓获了一票拳手和工作人员,二组还顺便把这条酒吧街连带着查了一下,警告了好几个打色|情擦边球的,挨家挨户做了教育工作,一条平日里总是莺歌燕舞的酒吧街安静了下来,跟没睡醒的居民住宅区似的。
趁着江屿栅在不拳里溜达,楚澜走到昨天那家复古酒馆门口。
昨天那年轻人就是从这出来的。
那酒馆名字叫寒雨连江,门口没了唱歌的女歌手,楚澜正准备推门,发现这酒馆的门跟其他地方的不一样,不是那种常见的玻璃门,而是厚重的木门,只有上面挨着门框的地方嵌了两掌来宽的玻璃,透过上面的玻璃,隐隐可以看见镶了木栏杆的二楼。
门没挂锁,门里也没开灯,并没有任何人声、人影传出来,但早年混迹南斗赛场的经历和多年的从警生涯,让楚澜催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嗅觉,对危险有种超乎想象的直觉。他感觉那扇厚重的木门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他,寂静地不同寻常。
此时特警已经收队了,二组刚来过,齐原还在外面没走,楚澜想,就算有什么幺蛾子,也只能算是小蝴蝶,翻不过大天来。
更重要的是,江屿栅还在外面,他突然改变的态度很可疑,如果里面真有什么从不拳逃出来的沉星岛“余孽”,或者这案子真的跟江家有关,那么趁着他人还在,查起来才方便。
楚澜知道,如果他走了,这些鸡零狗碎的案子可能会跟着他一起离开,就跟前七年一样。
再说二组刚刚才清查过,楚澜想,再坏总不能有十来个持枪大汉在里面等着他吧。
他伸手推开门,今天难得出了太阳,屋里没开灯,阳光透过门顶上的玻璃洒进来,投在十来个端着喷子的彪形大汉身上。
楚澜:“……”
他勾起嘴角短促地笑了一下,喃喃道:“今天没买注双色球,可惜了……”
门右边吧台后面,有个人瘫在椅子里,伸长了手拍开灯,白炽灯倏地亮起,晃得楚澜眯缝了下眼睛,那个人就在他朦胧的目光中晃晃悠悠起身,来到他面前。
棕色皮夹克,紧身裤,是昨天那个年轻人。楚澜眯着眼,刚想舒展眉目,却不知看到了什么,瞳孔倏然一缩!
他起初眯着眼,灯光又太强,恍惚间将那人一瞥,突然明白了那股熟悉感为何而来。
他的眉眼和嘴唇,竟然有几分江屿栅的影子!
那个人一打响指,就有几个持枪大汉拖着个小沙发过来,他一矮身,嚣张地坐在沙发上翘起腿,昨天那股腼腆劲霎时间荡然无存。
楚澜看着他没说话,想通之后觉得越看越像,那张酷似江屿栅的脸上,青涩尽数褪去,也没有江屿栅的面善,他长了一幅好皮囊,眼角眉梢却挂着一股子邪气,冲楚澜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
“你我神交已交,却始终缘悭一面,算来也有十多年了。楚警官,今日才总算有机会补上这一面啊。”
楚澜在脑海里快速搜索了一下,除了江屿栅,他没在江家看见过这个人,不知道他这个神交是从哪里得出来的。
他不接话,那个人也不恼,慢慢补上了下句:“正式介绍一下,我叫江椋,您爱人江屿栅的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