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没亮便下了一场雨,燕王府的屋檐幢幢相衔,一色高高水磨青砖墙内长廊蜿蜒,月牙门洞迭迭,本是精致秀美已极的景色,在雨后却呈现出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错觉。
一大早,欧阳暖便随肖重华一起去了安泰院。
他们由偏门进了安泰院,没走多远,便看见几名妈妈阴着脸,抬着一付担架勿匆从不远处走过。肖重华走在前面,并没有看见,这一幕却落在了欧阳暖的眼睛里,她本能地看一眼担架,只见被单下裹着一个人,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开着,一只蜡黄的手露在被子外,她一眼便认出是个女人,而且隐约见到女人手腕上有一块青紫的伤痕。看见妈妈们抬着担架出了后院门,她这才忍不住回过头看一眼红玉,然而却在红玉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和恐慌。
欧阳暖抬起眼睛四下打量,才发现下房外的连廊上远近站着好几个丫头,她们一个个都阴着脸,盯着担架抬出去的后院门发呆。从她们的神情上判断,这儿一定出了什么大事。只是当其中一个人看见欧阳暖的时候,立刻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拉了其他人远远地跪下,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怎么了?”已经走到廊上的肖重华突然回过头。
“没事。”欧阳暖微微皱起了眉头,现在不是多问的时候,更何况是在别人的院子里,她只是略略一停,便快步追上了肖重华。
肖重君住在这个套院的最里面,明显比别处都安静,一路上只看到丫头妈妈们低头行礼,连呼吸的声音都是很轻很轻。
丫鬟打起帘子,还没有走进去,欧阳暖就明显觉得一阵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有一股令人说不出的闷热,似乎额角后背都开始冒汗。屋子里唯一的一扇朱漆描金雕万寿纹的窗户,又是拿厚帘子掩得严严实实的,倒是一点儿寒气不侵,却也一丝风都不透。
内室和外室之间,只隔着一层珠帘。欧阳暖凝目看去,悬挂在珠帘上的松花色缨络微微动了动,帘内隐约可见一个青色身影。紧接着,一个女子从内室走了出来,她年约十五六岁,身段纤细苗条,模样秀美,肤色白晳,一头厚密的黑发绾成鬟,鬓边别了一朵小小的红色桃花。她穿着半旧的青色长裙,整个人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裙下露出半双绣鞋,鞋面上绣了极精致的桃花图样。
这样的装扮,不像是丫头,更不像个主子。欧阳暖微微有些发怔,却看到那女子深深拜倒:“桃夭拜见郡王、郡王妃。”
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倒真是人如其名,是个美丽的女子。欧阳暖稍微一想,便明白了这个女子的身份。
肖重华点点头,道:“大哥怎么样?”
只这一句话,桃夭的眼圈不由自主红了,她看了帘后一眼,轻声道:“原本世子身体能坐起来了,可是这几日……生了气,又……”
生了气?欧阳暖听到这里,不由看了珠帘后面一眼,听闻燕王不远万里替他延请名医治病,明郡王更是一寻到灵芝良药便迫不及待送过来,肖重君虽然不曾出来主事,在燕王府的地位却十分超然,再加上世子的尊位在那里摆着,又有谁敢给他气受?
肖重华微微皱眉,道:“把帘子掀起来吧。”
桃夭低声应了一句,便吩咐旁边的小丫头把珠帘挂起来。
珠帘一起,但见一床锦被裹着个满脸病容、瘦骨嶙峋的青年。
桃夭低声道:“这三天来,世子一直吃不下什么东西,只拿参汤吊着。”
听她的口气,似乎这种事情已经是十分寻常,欧阳暖暗暗思忖,看来外界说燕王世子病入膏肓,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的事情是真的了。
仔细看床上的那个年轻男子,虽然面容清俊,可的确瘦得几乎皮包骨,甚至连眼窝、双颊都微微凹陷,乍一看,还有些骇人。
桃夭吩咐人取来椅子,给肖重华和欧阳暖坐了,并命人上茶,然后又让另一个丫头去请世子妃来。过了一会儿,那丫头才进来,期期艾艾地道:“世子妃……身子有些个不爽利……”
欧阳暖见那丫头说话间又往桃夭那边瞄了一眼,而桃夭的脸色突然一白,她猜想是世子妃和这位桃夭之间不太和睦,这才不肯进来。
桃夭是肖重君的侍妾,孙柔宁不待见她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更何况,看桃夭行事,似乎是在肖重君身边服侍惯了的,连屋子里的丫头都很听她的话,只怕在这院子里,要比气势凌人的孙柔宁更得人心。这一妻一妾,要在一个屋子里和睦相处,是自欺也是欺人。欧阳暖这么想着,当下心里微微喟叹,脸上却没带出来,只笑道:“无妨,是我们打扰了。”
桃夭脸上陪着小心翼翼的笑容,道:“您二位稍坐。”接着,她回头向小丫头道:“该给世子喝药了。”
说着,她又回头向欧阳暖歉然一笑,然后小心翼翼扶起肖重君,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像抱着一个易碎的雪人一般,动作极度轻柔。从丫头递来的茶盘上端过药碗,自己先试了下温度,然后叫丫头轻轻掰开肖重君的嘴,一勺一勺喂给肖重君。肖重君处于昏迷状态,虽然不是牙关紧咬,但喂药也十分吃力,桃夭很是细心体贴,时不时的停下来给肖重君擦擦嘴角留下的药渍,并且不断地帮他顺心口,好让药汁快点下去,这一碗药足吃了一刻钟。好不容易喂完了药,桃夭小心翼翼放了肖重君躺下,盖好被子掖了被角,又向铜盆里拧了热手巾来,仔细给肖重君擦了脸,打理得十分妥帖。
桃夭的动作温柔又娴熟,再加上人更是温柔和顺,似桂如兰。欧阳暖默默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心道若是换了自己做孙柔宁这个世子妃,只怕也情愿不来,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肖重华一直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欧阳暖一转头,看着他,只觉得从未见过他如此忧虑的模样,床上躺着的这个人,毕竟是他的亲哥哥,将心比心,若是如今躺在床上一副快要断气的样子的人换成是欧阳爵,只怕自己要伤心至死了。欧阳暖心中一动,伸出手握住了他的。肖重华猛地一震,看见欧阳暖眼睛里理解的目光,他微微垂头,却握紧了她的手。
就在这时候,桃夭的动作突然一顿,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世子,您醒了?”
欧阳暖一愣,随即看向床的方向,然而肖重君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里梦呓一般的呢喃。他的口中,低沉而含混的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桃夭听到那个名字,眼泪先是落了下来,她回头看着欧阳暖他们,欲言又止。
肖重君念着的名字是,莫愁。
欧阳暖的眼睛眨了眨,这位世子有了一位艳丽夺目的世子妃,又有一个温柔可人的桃夭还不够,如今人都昏迷了,还心心念念想着什么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