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军二月底从婺川河谷撤出,新的蜀使、渝州司马曹干奉蜀主王建令旨,于三月十六日,再次抵达金陵。
时值阳春三月,春光明媚,身量削瘦的曹干身穿一袭长衫,站在官船之上,眺望远处金陵城残缺的外城垣。
整个金陵城外城垣的修缮,相比较他离开金陵时,基本上都没有什么进展,他心里暗想,看来为筹备对巢州的攻势,楚国已经全面停止对金陵城的修缮了。
只是楚军在舒州及长江南岸沿线,早就完成集结,却拖延到现在迟迟没有大举进攻巢州,曹干心里也是疑惑不解,不明白楚国内部到底有怎样的矛盾跟纠结没有解开。
曹干当然猜不到这一切皆是楚帝对叙州的猜忌所致。
由于此前乃是蜀军主动挑起战衅,蜀使官船这次严禁直接通过水关进入外城垣内的玉浦桥码头停泊,而是被勒令从长江水道经小汤河,停靠到西城外的沈家集。
大楚礼部及鸿胪寺也只是各派一名主事,领着六七名杂吏赶到沈家集来,负责接待事宜。
稍微好看一些的,就是终究解除对蜀使韦群的监禁。
韦群他过去四个多月里被幽禁于都亭驿,看似衣食无忧,日子却实在不好熬。
他作为蜀鸿胪寺卿,品秩自然是在渝州司马曹干之上,但听到曹干携蜀主王建新旨赶来金陵,也是早早赶到沈家集来跟曹干会合。
再说他及十数随扈,也是今天被大楚礼部从都亭驿“请”出来,他不出城来跟曹干会合,在金陵城里暂时也没有落脚地。
大楚礼部、鸿胪寺的官员,对此次蜀使的到来,自然也是没有什么好态度,接过曹干递交上来的国书,除了指定一座客栈,叫他们住进去等候消息外,连官驿都不替他们安排,便早早回城去了。
曹干却也不以为意,毕竟两国目前还属于交战状态之中,是不是接受蜀国的议和,何时进入和谈进程,楚国君臣也得先权衡一番。
朝廷院司的官员,这次要体现大楚上国的威严,要摆出一副傲然冷脸,但县里的官吏却不敢太马虎。
除了早早将沈家集的一座客栈清空出来,供韦群、曹干带着随扈住进去,县里同时还派了数十衙役县卒分散沈家集内外。一方面要负责盯住蜀使随员,防止他们随意出入地方,同时也要防止有江匪流寇流窜过来。
倘若蜀使在沈家集真要发生什么人员损失,地方上是绝对承受不了这个责任的。
“国主怎么就贸然决定出兵进占婺川河谷了?”
安顿之事由随扈他们去做,被幽禁四个多月、与外界联系被彻底切断的韦群,这时候是迫不及待的将曹干拉进客栈的一间静室里,询问这段时间蜀国所发生的诸多事。
他也顾不上曹干乃是长乡侯王邕的嫡系亲信,跟他实在是没有什么交情可言。
静室位于客栈的二楼,推开窗,窗后便是小汤河开阔的水面。
虽说金陵城的修缮全面中断下来,但江南的繁荣并没有受到重创,从沈家集停泊的舟船,可以看出金陵城内外经过一年时间的休养生息,也是陆陆续续恢复过来。
面对韦群的问题,曹干当然不会推心置腹的回答。
向大楚礼部及鸿胪寺官员递交国书之前,曹干也将国书出示给韦群看过。
曹干这次是来求和的,递交给大楚的国书,自然对兵衅之事以及后续蜀国内部的处置都做了解释跟说明。
曹干这时候也是大体照着国书,将蜀国这段时间发生一些情况,较为详细的说给韦群知晓。
蜀国之内,从最初就强烈主对出兵夺回婺川河谷、并伺机控制黔江通道的,乃是兵部侍郎黄宗承、慰侯王孝先二人,他们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
婺川历来乃是隶属于巴郡及剑南道的故县,婺僚人作为山僚族人的一支,很早以来便是巴蜀地方zhèng quán的属民,很早就有一些声音,要将婺川收复过去。
只是早初这个声音并不强,不足以掩盖掉蜀楚结盟的大局。
思州爆发大规模民乱,同时又有消息说婺川河谷两翼山岭之内新发现多处盐卤咸泉,当时思州在婺川河谷的防御如同虚设,考虑一旦婺僚人重新集结夺回婺川河谷,将会直接影响到蜀军对川南山僚族人的镇压,有黄宗承及慰侯王孝先等人牵头,蜀国内部支持出兵占领婺川河谷的声音骤然响亮起来。
当时也料想楚国内忧外患未解,而楚廷在黔江沿线的利益远不及蜀国那么大,只要蜀军出兵果断,最终能迫使楚国妥协。
然而楚廷招抚乱匪新编一这,进攻婺川河谷,以及婺僚人在黔江两岸频繁发动的袭击,却是蜀军所预料不及的。
考虑到梁军在关中有进行集结的迹象,国主王建最终决定壮士断腕,下旨将伤亡惨重的蜀军从婺川河谷撤出来,重新启动与楚国的和谈。
“婺川是否真有新的盐泉发现?”韦群知道曹干不可能跟他推心置腹,但也忍不住想问得更详细一些。
“却是在婺川河谷附近的山里,发现两处咸泉,不过出卤量,还不及婺川现存两口的盐井。”曹干说道。
“何苦折腾这么一遭啊!”韦群禁不住摇头苦涩的说道。
目前蜀国共拥有近四百余座能出盐卤的盐井,年产井盐愈四十万担,要是婺川深山里发现大规模的盐卤,考虑到婺川又有可能重新落入婺僚人手里,确实应该考虑出兵占领。
韦群相信大军占领婺川河谷期间,应该对左右的山岭仔细勘测过,最终仅发现两处咸泉,这一番折腾就实在是太得不偿失了。
婺川即便最后能有五六口产卤盐井,即便每年能煮五六千担井盐,论及规模也远远不及现存就有三十多口盐井的巴南地区,甚至仅够供应一县地区的人畜消耗而已。
“是啊,折腾这么一回,楚国君臣怨气难消,也不知道此行会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啊!”曹干也跟着感慨道。
曹干是绝不会承认经此一事,不仅世子清江侯王弘翼在朝中的势力再受重创,同时不仅世子在左清江军里的势力受到重创,他们还能在后续追责战事失利责任时,将世子在左清江军内的亲信将领清除出去。
而为了能向楚国交待,国主王建决定免除兵部侍郎黄宗承以及慰侯王孝先等人的官爵,将他们贬入梁州军中听候效用。
而不管这次蜀楚两国能否恢复关系,两国在黔江的驻兵,心头的火气是很难消除的,再考虑到婺僚人卷土重来的威胁,长乡侯王邕自然还需要继续留在渝州坐镇,不虞会贸然就被调往梁州。
“楚军这几天大概便会正式对巢州发动攻势,应该会借台阶而下吧。”韦群说道。
他待要再问及蜀国近期发生的其他事情,却看到曹干这一刻的注意力似被窗外的事物吸引住,好奇的问道:“什么事情叫曹大人看得如此出神?”
韦群扭头朝曹干眼神所视的方向看去,却见是一艘载量估计有三千石左右的三桅帆船,正缓缓往沈家集码头这边驶来,似乎也要停靠在沈家集。
“这三桅帆船,应是叙州所造。”曹干说道。
听曹干这么说,韦群便明白曹干为什么会岔神了。
他认真看过去,注意这艘大船的桅杆要略矮一些,但横向却十分宽大,确实是叙州特有的软式横帆。
叙州目前所造的大型船舶,主要供给岳阳、金陵两地的水军以及叙州内部,其他地方的宗阀也好,船帮、商帮势力也好,甚至地方官府暂时都无法直接从叙州购得大型船舶。
毕竟叙州造船场的生产能力,也是有限的,之前也是优先建造大型战船,供给军方。
现在金陵城外的河面上,出这种大型三桅大帆船出现,则意味着这极可能是直接从叙州出发过来的民用商船。
韦群感慨的说道:“我被幽禁于金陵,听楚国的小吏议论,金陵似乎颇为怀疑韩谦与我大蜀有勾结,也怀疑思州民乱乃是韩谦暗中唆使。不过,双方日前在婺川河谷打得这么惨烈,韩谦大概也无需担心会再遭到什么猜忌,这才叫叙州的商船直接驶到金陵来牟利的吧?”
目前,除了真正知道详情,或者全面掌握楚蜀两国信息的人之外,其他人无论从哪个方面,都不能再质疑韩谦与蜀军存在勾结。
怎么看都是蜀国君臣看到思州爆发民乱,看到有完全控制黔江通道的机会,又误以为楚国在内忧外患未解的局势下,不会特别在意黔江通道的得失,而采取的一次军事冒险。
要是叙州与蜀军不存在勾结,也就难以质疑思州民乱是叙州暗中所挑动,毕竟在蜀军进占婺川河谷之前,叙州对思州的形势都保持极大的克制。
“或许是如此。”曹干敷衍韦群说道,但真正知悉内情的他,却清楚叙州货船进入金陵,绝不像韦群说的这么简单。
应该是黔阳侯韩谦在隐忍一段时间后,想要重新将手伸回到大楚的中枢来吧?
曹干也不清楚,叙州这次派入金陵的人选会是谁,会不会主动跟他,或者想办法跟清阳郡主联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