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

作者:更俗

    历史的长流,悄然间就跨入延佑八年,大楚开国也跨入第二十五个年头。

    普通人不会管蒙兀人的强大及在河淮地区的肆虐杀戮,不会去管更深层的内忧外患,那延佑八年的大楚,在陛下与太后的携手治理下,俨然颇有承平盛世的景象。

    金陵逆乱已经过去七年,金陵内外城郭也修整一新,秋浦河、江荡口舟船如云,三山五海进入金陵城的商货琳琅满目、堆积如山,金陵城也再现往昔繁华盛景。

    对外,也收复淮西故土,梁国被迫议和,而蜀国纳贡称臣,以硖、梁之地相割;往南则攻下桂、柳、邕、钦等州,差不多夺下清源军节度使府近三分之一的地盘,使帝国疆域差不多往南拓展上千里之遥。

    这么一想,延佑三四年间水师主力在洪泽浦之上的惨败,也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新春刚过,天气还没有回暖,淮西又下了一场大雪。

    韩谦清晨醒来,看涟园里也是银装素裹,但很可惜,书斋前后院子里的积雪,没一会儿就被早起的文信带着文媛,踩踏得面目全非。

    等着文信被侍卫抓去学堂读书,才稍稍清静些。

    韩谦将女儿文媛抱在膝盖头批阅公函。

    这个年节没有什么紧急事件发生,韩谦也是难得的歇了几天,没有理事,今日大年初五,他还是第一次走进他在历阳涟园专门署理公务的书斋末雨阁,就见案牍上就堆满一大叠各式公函等着他批阅。

    如今赵庭儿更多心思放在历阳学堂的建设与完善上,而王珺年前好不容易确定有了身孕,韩谦没有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大家都劝阻安胎养胎期间,不能再让王珺接触耗用心神之事。

    几番劝告,王珺这些年也就不怎么到末雨阁来。

    韩谦很多事情就没有办法偷懒。

    常规性的事务,都拟定了章程,没有大的更改之前,通政司、都厅司、工造司以及军情参谋司都照章程处置就是,只需要报备到韩谦这里来。

    不过,棠邑内外部所处的环境、局势极为复杂,可以说是瞬息多变,大量非常规性|事务,都需要韩谦拍板才能决策。

    这个工作量就大了。

    韩谦年后第一天到末雨阁署事,清晨用很快时间将报备过来的公函看完,便抱着女儿文媛在末雨阁的厢房吃过早点,太阳爬上树梢头后,冯缭、袁国维、季希尧、高绍、赵启、陈济堂、温博、谭育良、洗寻樵、赵无忌等人相继带着一堆待议未决的非常规性|事务跑过来。

    韩谦便抱着文媛,跟众人议事。

    “大通岭煤矿进行一年多的建设及试生产,年后就能更大规模的往京畿地区倾销煤石。大通岭煤矿作为棠邑目前所建的最大型浅层煤场,前期建设投入的成本巨大,但目前预计每年能产高达一百万担煤石,照这个产能规模,只要能保证销路,煤价下调三成,也能保证三年内将投入成本摊销掉。”

    兼领工造司的季希尧目前主管制置府所有的水利道路及城池修缮及工造、煤铁矿开采以及工造局等事务。

    大通岭煤矿是前年底制置府重点推进的工作,甚至之前不惜强硬的先将石梁县从淮东手里讨要过来。

    煤矿的开采,特别是浅层煤的开采,不是难事,关键是大通岭煤矿出山到石梁河码头的轨路铺设以及浦阳河运煤码头的建设及衔接浦阳河与石梁河的永阳渠开挖等一系列配套工程,年前陆续建成,大通岭的煤矿大规模往外输出,才成为可能。

    大通岭煤矿的建成,淮西煤炭每年的开采量,一下子从六十万担激增到一百六十万担,这时候必然要将整个京畿地区、也是韩谦最早培育的用煤市场拿下来,才有可能吃掉这么大规模的产量。

    往京畿供煤,价格是下调三成,还是直接下调五成,将京畿附近的煤场都直接压垮掉,冯缭以及负责工造司的季希尧及其他相关官员,都讨论了很久,还拿不定主意。

    除此之外,工造司在大通岭以南十五六里处的大尧峰勘测到大储量优质铁矿,对这一铁矿如此开发利用,工造司内部存在很大的争议。

    一方面这两年投建的炼铁炉全部达产后,棠邑一年的炼铁规模将达到十六万担,这个数字差不多达到前朝中叶官冶一年的总产量。

    很多人担心江淮地区对铁料的需求没有想象中那么巨大,主张在大尧峰依照旧例,由永阳县或滁州府负责建造产年一万担规模的炼铁场即可。

    而有些人认为在这么近的区域内,同时发现优质储煤及储铁极为难得,不建大型炼铁场太可惜了。

    大尧峰南侧的磨盘谷有相对平整、开阔的土地,可以建造大型炼铁场,而大通岭出来只需要在目前建在的轨路基础之上,再加修九里长的轨路,就能将煤石运往计划建于磨盘谷内的炼铁场,主张由制置府直接出面修造年产五万担甚至更大规模的大型炼铁场。

    这事去年底就呈报韩谦这里。

    韩谦交给冯缭他们进一步研究,是不是可能将永阳县新城的建造跟大型炼铁场投资结合起来搞。

    当然了,通政司大多数官员还是担心一个炼铁场就要新增五万担甚至十万担产能,而其他已经建成的七座炼铁场后续还将要扩大产能,往后每年炼制逾三十万担的铁料,还能倾销出去吗?

    毕竟目前最大规模的龙牙山炼铁场,才年产四万担生铁、精铁。

    优质储煤及储铁挨在一起,又有极便利的水陆运输条件,炼铁场的规模越大,成本则能摊得越低,更不要说新的炼铁技术在当世还在极广阔的空间可以挖掘。

    而事实上只需要成本够低,精铁铸件的性能要比传统的木料优越太多,未来应用场景极广,韩谦不会担心需求会成问题。

    而事实上一座普通铁梁桥的用铁量就高得难以想象,即便每年治炼三四十万担的铁料,可能也只够江淮地区修造三四十座中等规模的铁桥而已。

    这

    种对铁料的需求量,是当世目光主要还停留在铁制品仅限于刀具、农具及铠甲等有限场景的官员所能想象的。

    韩谦目前更关心是新的炼铁场,产能定在五万担或十万担时的平均成本分别能摊到多低,同时也关心目前工师院的技术水准,有没有能力建造更大规模的炼铁高炉。

    这也是韩谦年前将工造司文函打回去作进一步讨论、研究的关键。

    特别是高炉技术能否成功得到突破,是炼铁成本进一步大幅下降的关键。

    另外,工师院也早就确认采用优质块状闷烧煤填充炉膛,炉温高低与炉膛的延长度等结构数据,有着直接的关系。

    要是能进一步建造稳定性足够可靠的大型高炉,很可能就能达到烧融河砂的炉温,这将是能否成功烧制玻璃的关键。

    目前龙牙山的炼铁炉,炉渣之中发现夹有类似琉璃,但更洁净的结晶体。

    可见龙牙山的炼铁炉能勉强达到熔化河砂、烧结玻璃的炉温,但想稳定的烧结玻璃,在燃烧炉的结构上还要作进一步的优化。

    韩谦翻看通政司、工造司这段时间来的讨论结论,工师院对新型高炉目前还处于研究阶段,还没有开始哪座炼铁场着手建造第一座试验炉验证。

    韩谦与众人讨论片晌,便决定就在大尧山先试造试验高炉,等看试验高炉的运作状况,再决定永阳新城建造以及大尧山炼铁场最终建设规模。

    还有一件需要立刻就做出决定的事情。

    淮西这两年相继收复濠寿光霍等州,制置府所领的县,从最初的十四县(含叙州),增加到四十二个县,乡司从九十六个,增加到二百七十四个。

    经过一年半多时间的梳理、消化,新收复及新置的县及乡司,各方面情况都大体稳定下来,后续则要作进一步的深度建设及经营。

    年前就决定在这些新增设的乡司办初级学堂,而在县一级则要增办中级学堂。

    初级学堂两年学制,对普通人来说,仅仅能满足基本的脱盲需求,学成结业的标淮也仅仅是要求识读一千个汉字、会通读简单的文章以及掌握基本的演算,也会传授一些基础的农耕技术。

    中级学堂教授的内容要更深、更广泛一些,将包括律学、算学、地理、测量、格物、军事基础,同时也保障当地官吏工师队伍的继续教育;驻军武官的脱盲教育、培养,也将由各县的中级学堂承担起来。

    与综合性学堂结合起来,才能初步叫制置府的官办教育体系完善起来。

    问题在于一下子新增近两百所初级学堂、中级学堂,目前历阳学堂三年前才正式设立的学师院,今年仅能提供不到一百名师资力量,从其他地方的学堂抽调,总计也不到两百人。

    总不可能只派遣一名教员,就将一间学堂支撑起来吧?

    目前诸县、乡司已办的学堂,依照就学人员的规模,配给两到五名教员。

    即便如此,现有的学堂教员,依旧处于极紧缺的状况;乡司所办的初级学堂也仅能保证地方上约两成左右的少年接受最基本的识字教育。

    而制置府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淮西的官办教育目标,也仅仅保证两成新增人口的脱盲率,短时间内很难指望更高。

    即便是如此,淮西人口规模保持目前不变,每年初级学堂的入学规模也将高达五六万人,而这当中也将仅有两到三成的人,能接受中等以及更高程度的综合性学堂教育。

    而能做到这点,棠邑也就能彻底解决世家宗阀以及将门垄断教育继而垄断地方吏事以及军队武事的弊端,也能为州县乡司对地方的辖管以及现阶段工矿业、制造业的发展提供必要的人力资源。

    只是眼前一下子就要新增两百多间初中级学堂,还需要想办法从各个地方抽调四到六百名师资力量。

    这些人手从哪里调?

    不要看棠邑这些年培养的可用人手不少,但摊子铺得更大。

    之前的叙州,仅有初级学堂与专业学堂两个层次,为保证工师、医师学徒的培养质量,韩谦后续将辰中、历阳学堂的学制都普遍延长到三到四年,其中医师院的学制最高更是延长到五年。

    这使得三家学堂每年能稳定提供的合格生员,目前仅在一千人左右,但这一千人哪里都争抢着要。

    冯缭想着今年不分类别,再募用六百名结业生员将新增乡司的学堂开办起来,好些人恨不得将唾沫喷他脸上去,无奈之下,只能交给韩谦来载决。

    州县乡司吏员也皆紧缺,各项任务皆重,韩谦拿过冯缭递过来今年历阳学堂能结业的生员名单,扫了一遍,说道:“韩家及陈乔等家的子弟,都先放下去填补乡学缺额……”

    “这……”听韩谦如此决定,冯缭却是相当迟疑。

    棠邑军先沿滁河、浮槎山一线建立防线,继而斩获乌金岭大捷,取得在淮西压制寿州军的优势之后,陈乔等宣池等州、与韩家有姻亲故旧的世家宗阀,就陡然加快融入棠邑的过程。

    当时主要有两个标志性的主要举措。

    一是这些姻亲之族除了率先在宣池等地主动中止奴婢买卖、进入东湖开办匠坊、种植药田外,更主要的还是大规模的将族产转入官钱局,以支持棠邑军的军资开销及淮西地方建设,这三年前官钱局从宣池两州、与韩家有姻亲故旧的地方势力手里,差不多接收逾一百八十万缗的资本金。

    这也是官钱局总资本连续跨过四百万缗、五百万缗两道关槛的关键。

    第二就是这些姻亲之族陆续将有一定家学底子的嫡系、旁系子弟五百人,送入历阳学堂,接受新学的培养。

    第一批入学的韩氏姻亲宗族子弟最多,差不多有三百二十多人,毕竟宣池等地姻亲宗族,十二三岁少年子,到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一大批人苦无出路,都一起进入历阳学堂,正好赶着年后就将结业。

    虽然乡司初级学堂的教员,在制置府也纳入吏员之列,俸薪也由州县统筹拨给,但乡司的条件,目前来

    说可以说是相当的艰难,很显然与陈乔等族的子弟想着到州县衙司任吏的心理预期落差有些大了。

    要是照固定的比例,从历阳学堂诸科抽调人手,其中不可避免的会有一部分姻亲宗族子弟被公事公办的填入乡学,冯缭自然不怕被人指着鼻子骂。

    现在可好,这次将全部的姻亲宗族子弟,特别有几个陈乔等家的嫡支子弟,在入学堂之时,就已经二十出头,对在棠邑任吏内心充满期待,都送到条件最艰苦的乡司初级学堂担任教员,跟泥腿子子弟打交道,不要说陈、乔等家不满了,这些结业生员还不得闹翻天?

    “要有人质问,便直接说是我的决定,宗家子弟骄奢之气难去,能到乡司、乡学,真正的去接触底层贫民的生活,才有可能成长为栋梁之才,”韩谦说道,“以后就要形成这个规矩,真正想要到州县任吏事的人选,一定要有基层工作的经验。陈家、乔家、冯家不例外,韩家、温家都不能例外,以后你们的子侄都要如此,有谁脑子不能转过弯来,那就将他们一辈子留在乡司,反正也不堪用。”

    见韩谦这么说,众人也都不作声。

    “有你这个说辞,我也能拿去堵众人的口。”冯缭苦笑着说道。

    诸多事议论下来,不知不觉都快到午时。

    年节还没有过去,韩谦让府里安排午宴,留众人在涟园用餐,但他们还没有未雨阁动身往饭厅走去,便看到王珺腆着已经显怀的身子,与香云走进来,说道:“荥州有飞鸽传书回来……”

    信鸽的选种、饲养及训练皆是精细活,不是普通民夫能为;而要形成应急通信体系,不仅同时要在多个地点育种,还要大批量的训养信鸽,需要用到的人手不少——社会分工不到一定的程度,或没有足够庞大的吏员队伍,这事不是普通势力能玩的。

    好在棠邑有用女工、女吏的传统,各家将吏的眷属也没有养在深闺鼓捣家长里短的习性,风气都要比当世及其前朝更加的开放。

    信鸽的选种、训养以及轮替值守鸽巢等事,韩谦特地在军情参谋司开辟一个新的部门,由香云负责,专用女吏。

    荥州目前乃是河淮梁军与魏州叛军及蒙兀人对峙、争夺的焦点地区,为随时掌握荥州的战局变化,军情参谋司往荥州派出多名密谍。

    即便没有紧急的信息,为保证信鸽的归巢属性,不会因为长期滞留在外而削北,会定期往荥州送新的一批信鸽过去,让前一批信鸽飞回鸽巢,代价极为不菲。

    不是紧急情况,香云不会直接将传书送过来,韩谦接过已拆开的腊纸密信以及已经析读出来的字条,眉头大皱着坐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什么才好,背脊直冒寒气。

    冯缭接过字条,眉头微微皱着说道:“魏州叛军此时就在荥阳东北侧挖开禹河(黄河)南岸的大堤?他们是要等黄河冰层消融时,引凌汛大水,冲击荥阳城以东、以南的地域?”

    韩谦过了片晌才环顾左右,见众人都猜到梁师雄在荥阳所为意图是什么,但很显然大家仓促间还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四五百年前,关中地区的森林覆盖率还是极为茂密,但前后两代中原王朝都定都渭水河畔,生态承载能力受到极严峻的考验。

    以雍州为主的旧朝京畿(京兆府),在前朝鼎盛之时,民户逾两百万口。

    要是普通民户却还好,但这些人口当中,大量都是宗室勋贵子弟,生活极为奢侈,关中地区数百年持续不断的营造殿阁宫室屋舍楼宇,寒冬时节皆是伐木烧炭取暖,饮事所用薪柴更是恐怖,很快将左右丘原峰岭间的林木都砍伐一空。

    差不多到前朝中叶之时,关中想要修缮大殿,不要说北面的丘原了,南面的秦岭北坡,都找不到一根能当房梁础柱的大木,需要从更多的地方不计人力、物力的运往关中。

    这种生态环境的变化,前朝中叶从黄河水由清变浊,就已经为史书清晰记录下来,也是在这个时间,在民间黄河之谓逐渐替代禹河旧称。

    之后便是长达两百年泥沙积淤。

    即便韩谦并不能确定,此时的黄河是不是已经彻底变成地上悬河,但从近百年来黄河几次决堤、一次比一次严重,以及黄河两岸越修越高的大堤,也都令他担忧不已。

    前朝末年,虽然河淮地区战乱不断,但河淮地区一直以来都是由实力极强的藩镇势力占据,因此黄河每次决堤都能极快堵上。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近百年来,即便是受凌汛侵害,黄河决堤的口子,绝大多数都是在下游相对容易封堵溃口以及纳洪区范围较广的鲁豫之间或从魏博等地往北面河朔地区溃洪,对黄河南岸的河淮地区影响较轻。

    魏州叛军在荥阳境内挖开黄河大堤,他们的意图或许单纯只是封堵河淮梁军逼近河洛东门户荥阳城的通道,但荥阳城东北这个位置太关键了。

    韩谦不知道梁师雄是不是特地选择在这个位置挖掘大堤,还是说这一切只是巧合。

    韩谦摊开地图,将叛军掘堤点在地图上标出来,确实是在贾鲁河大闸西侧,也就意味着这个位置的大堤扒开来,黄河大水会冲出实际极可能已经高过两侧平地的河床,顺着地势,浩浩荡荡泄入贾鲁河(鸿沟)之中,然后往南侵入沙颍河。

    二三月河水水枯瘦,问题还不大,但进入四月,各地纷纷进入雨季,以及西北高原绝岭冰川融水大增,黄河上游进入贾鲁河、沙颍河的水量将大到令人心惊肉跳。

    而这两条河流的河道又浅窄,容纳不下这么大的水量,则必将导致贾鲁河、沙颍河两岸的许荥陈宋等州沦为一片汪洋,也会直接波及淮河北岸的颍、谯两州。

    而黄河之水经沙颍河流入淮河之后,要是淮河中下游以及洪泽浦沿岸的州县再赶上去年的雨量,两相叠加,又必将洪水滔天,楚泗滁扬等地都将受大灾,寿春以及濠州境内,也难以幸免。

    这就是人为的“夺淮入海”,人为的在河淮大地制造大面积的黄泛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