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弯无弹窗 金明池位于开封城西顺天门外路北,与路南的琼林苑相对。
原是本朝太宗在太平兴国年间下令开凿导入金水河河水而成,湖池四周每围石堤约九里余,东西池径达七里许,原是朝廷训练水军之所,皇帝可在水中央的台榭上检阅水战,晴空朗云之下,江涛阔波之上,将士们操纵着船舫纵横回旋,戈旌飞虎,出没聚散,倏忽有如鬼神,场景极为激烈壮观。
后来经过官府的多次营建,金明池的布局日渐完备,慢慢变成了风景出尘寰的帝家林苑,在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对庶民开放,其时桃锦柳烟,春意盎然,数以万计的游人前来玩赏,即便微风细雨之日,也是碧水池中游船如织,烟波池郊游客如蚁。
如遇皇帝幸池观赏龙舟争标,开封府里的百姓更是倾城而出,池中不但有各种彩船,乐船,画舱,虎头船等供观赏、奏乐,更有长达四十丈的大龙船,此外参竞的船只列队布阵,竞渡水嬉,热闹非凡。
白镜通传下去要阖府出门游池的翌日,晏迎眉、夏闲娉和兴奋得几乎夜不寐寝的张绿漾都早早打扮停当,聚集一堂,当白世非独自飘然而至,众人无不一怔。
张绿漾心直口快,率先便问,“世非哥哥你不是一向和庄大哥形影不离的吗?怎么只得你一个人,他不去么?”
白世非笑道,“他今儿有事,去不了。”
这时邵印匆匆进来,递给晏迎眉一封信,“大夫人,才刚送来的。”
晏迎眉愣了愣,心里奇怪会是何人,拆开一看,眉头动了动,笑笑将信折好放进袖中,对白世非歉然道,“是我娘捎来的家书,我需得回她几行字儿,就不随公子出门了,你且和两位妹妹玩儿尽兴。”
白世非也不勉强,只点了点头,眸光掠过她身后的尚坠,转身时唇边飘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痕,与夏闲娉和唧唧喳喳的张绿漾出了前厅,一列十人的跟班在门外早已等候多时,声势浩荡地起轿而去。
清静下来的厅中,一直半垂眼睑的尚坠抬起头来,对晏迎眉道,“夫人和老爷可还安好?”
晏迎眉掩唇一笑,没有应她,只唤住欲行礼退出的邵印,“大管家,麻烦你备两顶寻常小轿,我要出府一趟。”
“是,小的这就去办。”
尚坠疑惑不解地看向晏迎眉,“你要去哪儿?”
“等去到你便知道了。”
不会儿,两顶蓝布小轿从后门出了白府。
却说另一边,白世非、夏闲娉及张绿漾一行在金明池南岸池门的牌楼前下了轿,在众多仆婢的簇拥下漫步进去。
岸边花蝶柳莺,碧波荡漾,放眼远眺,往西百余步处是临水殿,再西去不远便是仙桥,桥面架有三座漆朱阑干、精刻雁柱的飞虹,桥的尽头是池水深处,水上建有五殿相连的宝津楼,雄銮杰阁,琼台玉宇,景致煞是宜人。
前方有一座船坞码头,池水在青石平整砌就的堤下尺余处拍涌,靠岸停泊着大大小小游宴所乘之舟,最气派的那艘分前中后三厢,两侧圆柱擎天,回廊宽大,华门花窗,翘檐上精雕的龙凤仿佛展翅欲飞。
“哇!世非哥哥,这船是不是我们的?真好看!”张绿漾兴奋地拽着莫言,对白世非欢声叫道,一见他点头,马上迫不及待地排开众人,欲要抢在一个登上去。
白世非啼笑皆非,“你小心一点,可别掉到水里。”
“我才不会——啊——”骄傲十足的答话还未说完已脚下一滑,张绿漾失声惊叫起来,旁边白世非眼急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肘,将险往水中栽去的她扶稳在岸边。
“早叫了你不要着急。”他取笑不已。
“吓死我了。”张绿漾惊魂落定,后怕地拍了拍心口,回过神来才要继续上船,不经意眼角收入夏闲娉脸上的微妒之色,她眼珠一转,忽然向后一倒,整个人靠入白世非怀内,“哎呀,世非哥哥,我头好晕。”
翘起的兰花玉指按压在眉上额间,挡去夏闲娉的视线,却向另一边的莫言得意地眯了眯左眼,惹得莫言当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夏闲娉的脸容即时变了变。
白世非哪里看不出来张绿漾的小把戏,只但笑不语,对身边夏闲娉稍纵即逝的恼容,也仿佛丝毫未觉。
不过是眨一眨眼,夏闲娉已换了笑颜,走上前去,轻轻拉了拉白世非的衣袖,娇滴滴软柔柔地叫了声,“公子……”语气仿佛幽怨悠长,又仿佛撒娇不满,嗔怪他怎地如此偏心,独独撇下她一人。
白世非正待回话,忽觉张绿漾全身一僵,脸上骤露恐慌之色,他的眼风沿着她望定的方向一瞥,一道高大的青衣背影只闪了闪便没入汹涌人潮,顷刻间已消失不见。
“哎呀呀,白公子!这么巧!你今儿也来游池?”一船之隔的另一条彩舟上,从船舱里走出一位身穿绫罗绸缎的中年人,站在船舷朝白世非深深作揖,“我说外头的声音怎地那般耳熟,忍不住出来一看,没想到还真让敝人遇上了公子,俗话说相请不如偶遇,公子何如屈尊过船一聚?”
白世非笑吟吟地还礼,“孟老板客气客气,小可想上门拜会孟老板很久了,只苦于前阵子一直在外奔忙,这不才刚回来又被家务杂事缠得分不开身,孟老板请稍候,我便交代几句,马上就来。”
回对夏闲娉和张绿漾笑道,“孟老板是我们白府生意上的重要客人,本来有桩要紧的营生早就应与他好好谈一谈,只是最近他与我两人都忙,时光凑不到一块儿,难得今日在此地遇上,我这下过去他那边,估摸一时半会回不来,你们俩结伴去玩吧,我便在孟老板的船上等你们回来。”
夏闲娉脸现失望之色,可白世非言之凿凿要谈正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垂了,眉梢眼角处有些伤情,一旁张绿漾仿佛心不在焉,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白世非将两人送上船,又仔细叮嘱众家丁务必保护好二位夫人,目送游船往池中驶远了,才对白镜道,“都安排好了?”
白镜应了声是,跟随他往孟老板的彩舟走去,孟老板仍立在船舷等候,与白世非又相互见了回礼,一前一后进入船舱,门扇紧闭处,只见内里案边已闲闲倚坐着一人,另有一人含笑侍立在侧,可不正是赵祯和任飘然。
彩舟慢慢向池中驶去。
抬着晏迎眉和尚坠二人的蓝布小轿从东大街向西一路直行,过了西大街和金梁桥街,穿过都亭西驿附近的万胜门,直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最后到达金明池池北岸边,这一带由于景致不佳,官府荒于修葺,由此人迹罕至。
两人下得船来,便只见池边泊着两艘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画舫。
尚坠皱眉,“你到这里来作甚?”
晏迎眉脸色微红,指着其中一艘画舫,“锋璿在这船上等我,他有事要和我商量,你是随我一同上去——”顿了顿,她转而指指另一艘船,“还是到那上面等我?”
尚坠笑着摇头,“你去吧,我便在这岸边走走。”
晏迎眉迟疑了下,“别晃荡得太久。”
尚坠点了点头,这会儿白世非正领着二夫人三夫人在南边游池,万一不小心被人认出晏迎眉与她的身份,看到白公子的大夫人独自在北边的荒山野地中出没,不知会惹出怎样的闲言碎语。
由是在晏迎眉上了船后,为防万一,她也上了另一艘船。
船上只有一个船夫,见她上来,恭敬地请了礼。
两条船一前一后缓缓往池水深处划去。
尚坠静默地倚着船舷,漫无目的看向远方,岸边树林幽葱,水面随处可见野生的朵朵莲荷,远处隐约也有游船摇来,思绪飘忽中忆起前人的诗,春渚连天阔,东风夹岸香,飞花渡水急,垂柳向人长,远岫分苍翠,微波映渺茫,此身萍梗尔,泊创吾乡……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感觉脸上湿湿的,风过时打了个寒噤,人从恍惚中惊醒过来,抬手抹了抹,还以为是久已不曾流的泪,原来却是天空飘下的雨丝,沾颊成灰。
抬望向阴郁无边的苍穹,在这空旷天幕下,世上惟独她自己陪伴自己,心口慢慢被如愁的细雨挑起了一抹酸楚,似轻轻微微地萦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酸涩不堪,却遏止不住,与眼前雨丝渐长。
前方的彩舟在细雨纷飞中渐划渐近。
倚在船舷的她依然一动不动,任由雨水打湿了丝衣裳。
心里的痛楚一旦了芽,便如蔓草蓬蓬地滋生,那一刻茫然中有一个念头,想就这样放任一场,就这样痛痛快快地淋一场,不管不顾地哭一场,然而压抑过久的心绪似已习惯了无时无刻的强忍,最后也不过是趴伏在船舷上,任泪水在已湿透的脸上无声滚落。
池水因风泛浪,船身震了一震。
然后有人在她身边轻轻唤道,“小坠。”
她抬起头来,看着立于眼前的白衣身影,仿佛如同梦中。
那张小脸上太过清晰的泪痕,和泪眼中不能置信的惶然凄绝,让白世非觉得心碎。
他一把将她拥入怀里,紧紧抱住,连说话都哑了,“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我誓,小坠,我只喜欢你一个,其他人我都不要,通通不要!”情急之下已不懂择词,只是不住地一遍遍重复又重复,我喜欢你。
她蜷缩在他的臂弯里,搁在他肩上两只紧攥成拳的小手微微地抖,最后终于承受不住他嘶哑而急切的低低诉说,崩溃地半张开小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在他怀中放声呜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