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弯

作者:安宁

吹不散眉弯无弹窗 从此销声匿

扰攘了一宿,夏闲娉终于在破晓前醒了过来。

身上已换了干净的裙裳,屋子里的布置陌生得让她不知身在何处,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慢慢想起了晕倒之前的种种,只觉恍如隔世,最后目光落在紧挨床前的周晋脸上,他的下巴与颊边都冒出了青髭,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虚弱而惶然地盯着他。

周晋沉默,然而那异样难过的表情已泄露了她想要的答案。

夏闲娉木然地垂下手来,再不言不语。

周晋反握回去,将她手掌紧扣在掌心:“你可愿与我离开汴梁?”

他没有杀她,皇宫是断然再回不去,便这京城里也已不能混迹,而她这次幸免一死,难保刘娥不会再派人另下毒手,与白世非和邓达园商量过后,一致认为唯有他们两人远走高飞才是解决之道。

少了周晋,刘娥可用之人更屈指可数,在此形势下定不会因了夏闲娉的出走而对夏竦问罪,那无疑是大敌当前却自折兵将,以她的为人,倒很可能会反过来加强对夏竦的笼络。

夏闲娉呆呆地滞视帐顶,好一会儿,才微微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她已无路可行。

周晋暗松了口气,倘若她不肯走,他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又握了握她的手,才放开她起身开门出去。

白世非见他面有宽色,心里料想事成,朝邓达园略一颔。

邓达园便把连夜写好的义绝书递给周晋,书中大意说白世非欲加害于夏闲娉,结果令其失去未出世的孩子,夏闲娉伤心欲绝故而求去,望府衙大人明察之后判两人婚约失效,从此仳离。

周晋看罢,对白世非深深一抱拳:“倒教白公子担了罪名。”

白世非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们先走一步,待明儿邓二拿这义绝书去府衙过了官印,再差人给你们送去。”

周晋点了点头,接过邓达园又递来的笔墨,返身入内让夏闲娉签字。

白世非回身对邓达园低道:“锦盒可备好了?”

“都备好了,便与三夫人的一式一样,已置于车舆之中,那马车也已候在外头,公子上回去应天府拜见晏大人时顺便置下的那批田屋铺子,小的原打算放租出去,没承想这会儿给用上了。“

白世非轻轻颔:“路上多加派些人手。”

这时周晋扶着夏闲娉从屋里出来,一看白世非就在眼前,她停了脚步,直勾勾望着他。

白世非从未曾在一个女子脸上看到过这般神色,既不是怨,也不是恨,而像是一潭止水,分明定定看着他,凉目却像穿透了他的身体,仿佛这世上根本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走了。”周晋微涩,挽着夏闲娉不由分说催促她前行。

行经白世非身边,空洞目光望着前方,她还未复原的脸容显得尤其苍白惨淡,嘴里吐出的一字一句分外决绝:“多情如我,无情如你,今生今世,何如勿再相见。”

折世非低了低,朝她略一施礼,心中多少也有些歉疚,只是情之一事,爱与不爱,本不由人。

便此时他的卧室中隐约传来微声,似有人半醒而未醒。

夏闲娉回,定睛瞧去,只见房门紧掩,内里一无所见,那剔梅描金的门屏,犹如从前至今一直树立在他与她之间的坚山硬障,唯那人得以入内,而她,却始终只能徘徊在外,一时情伤,不由潸然泪下。

邓达园见势,忙趋身上前,不着痕迹地引开话由:“不知二夫人对浣珠阁里的几个丫头可有打算?”

经他一问,夏闲娉转而想及昭缇,心中愈加五味杂陈,又尤以苦涩为甚,若非她虐打昭缇在先,也不至于被昭缇告在后,想自己已落得如此下场,就算再冤冤相报回去,又还能改变什么?只勉强道:“她们比我能耐多了,都放了出去吧。”

邓达园应了,把两人送至垂花门外。

安置妥当之后,周晋与夏闲娉所乘的马车便在微明雾色中启程,料峭的晨风起处,随着得得驶过的马啼声,园径两旁仍浸在雾霭里的花枝无声飘下零星落英,不起眼的马车出了白府大门,终于渐行渐远。

料想主子可能还会有所安排的邓达园再度返回一楼,果见白世非仍闲坐在正堂里,端着盏茶慢品。

“小的便不明白,太后为何会对二夫人下手?”邓达园问出已积在心里多时的疑惑,再怎么说夏闲娉也只是个无关重要的卒子而已,刘娥有何必要把她置于死地?

“我想主要还是因了夏竦,他在争夺兵权时败给晏书,以至让皇上有机可乘,太后心里憋着气,便想出来主么一出鹬蚌相争之计,她令周晋杀夏闲娉于白府之中摆明了是要嫁祸给我,欲挑拨夏竦与我及晏书势不两立。”

抽丝剥茧解释完毕,白世非凝神深思:“宫中可有动静?”

“昨日之前还是没有明显的异样,唯只是滕宗谅正准备对升平楼动工,运了许多木材进来。”

“升平楼。”白世非喃喃重复一遍,那不是位于福宁殿西侧吗?眸波乍然闪了闪,看来那老太婆与他想到一道去了,凝声道:“太后既命周晋动手,显然已做好准备,你马上传话进宫给宿卫军及皇上身边近侍,今儿起不分白昼黑夜都得密切留意,绝不能掉以轻心。”稍有不慎便可能酿成灭顶之灾。

邓达园微露惊色,再转念一想,已领会其意。

“倘若到今日午时周晋还是没有进宫复命,太后定然会想到他已出现变故,夏竦败势未止,周晋又突然抽身,而殿前司少不他不出几日便会为公子瓦解,继而被皇上换将撤领。”照如此看来,刘娥确实随时可能会对赵祯动手,只要挟持了天子,便无须担心不能令诸侯。

白世非微微一牵唇沿:“我倒不怕她难,只要她一动,我便能牵一而制全局,怕的却是她不动,以她多年来谨小慎微的行事习惯,倘若耐起性子与我相持不下地污耗着,那可成了大麻烦。”

邓达园微惊:“难道公子有意逼她动手?”

“不错,索性乘此周晋出走之机,再添一记重击,将她赶入穷巷,”到时其时刘娥必然阵脚大乱,被他与赵祯逼得急了,心浮气躁下难保会不会做出什么跳墙之举来。

寝房里传来尚坠半梦半醒目呓唔,仿佛寻他不着。

白世非压低声音:“你往丞相府告知吕大人周晋已远走高飞,和他初七日与我在会仙楼偶遇一事不知怎么传到了罗崇勋耳朵里,为将来计凶最好还是先制人,以此向皇上表明立场。”交代完毕见邓达园犹豫着似想进言,他浅浅一笑,“你放心去吧,不管吕丞相愿意与否,他与我早已在同一条船上。”那是一荣俱荣,一损也俱损。

房中声响渐大,白世非朝邓达园挥了挥手,连忙入内。

几重罗帷梦不来,一宿光景乱晨昏。

床榻上尚坠已完全醒转,鸳褥凌乱,*枕懒推。

昨夜稳婆来后她困意上涌,不知不觉中沉入睡乡,直到方才迷迷糊糊醒转过来,听闻帘外莺声清悦,几缕晨光如常落在窗台一角,又见适时出现在门口的白世非亦笑容依旧,仿佛昨夜依稀只是她做的一场梦。

“他们怎么样了?”

白世右面扶她半靠床屏,取了颗酸梅喂入她唇中:“混在前往应天府的商队里一早出城去了。”

“那……她的孩子呢?”

白世非摇头:“孩子没了。”若不是她有什么圣仙丹,只怕便连夏闲娉的性命也保不住。

尚坠不由轻抚腹部,举止间充满保护意味,感同身受般低道:“她很是伤心吧?“

白世非为之感慨:“只怕周晋比她更伤心。“不过是没表露出来罢了。柔和眸光落入她黑幽的眼波,他誓愿般轻轻道,“换做是我,倘若有人伤及我们孩儿,我便教这大宋的天都陪葬了。”

尚坠静默,眼前的俊颜玉面分明年轻依旧,然而在他的眉宇间不知何时已悄然添上一丝淡淡的成熟,似乎有些什么已不同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