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弯

作者:安宁

吹不散眉弯无弹窗 黑夜下一行十三人加鞭疾驰,铁蹄飞踏,如闪电划过州街,轰隆的蹄声震得街两边未眠的民户好奇地拉开一道门缝,方想探出头来一窥究竟,不料扬尘滚滚扑面,将人呛得赶紧又缩了回去。

便在门后躲了片刻,待雷鸣般的马蹄声尽皆飞驰而过,有胆大者终于开门出来,不意却看见远处红光冲起,仿佛初升之日的光晕染红了半边天幕,亮得能让人看见地上的沙砾。

“天啊,你们快出来看看!快看那边!天都红了!”

这一声惊悚叫唤马上惹来数下急切的吱呀声,众人纷纷开门出来,聚在一起围观,无不觉得天边景象奇异慑人,一时议论四起。

“那边是哪儿啊,太奇怪了。”

“好像是宣德门里头。”

“你说皇城吗?”

“今儿初几来着?会不会是菩萨在宫中显灵了?”

“不对啊,我怎么看这情形像是着了火似的---”说话间一拍大腿,大声叫道,“没错!当年吕丞相家着火时就有点儿像这般光景!只是火势没那么大罢了!”

“我看着也像!难道皇宫里头真起了火?!”

腾地一簇火焰从远远的宫墙里往外探出朵尖儿,如凶猛的蛇芯一吐即逝,将天色映得刹那一红后迅缩下去。

这一下众人无不失声惊叫起来,不明天灾因何横降,再联想到才刚像幽灵一般向皇宫疾驰而去煞气奔腾的黑衣铁马,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尽皆隐隐觉得不祥。

皇宫中起火的地方是升平楼,就紧挨在赵祯的寝宫福宁殿之西,由于修葺期间并不住人,加上戌时过后邻近殿里的宫人大多已当完值回房休息,故而火苗在静夜里蹿起之初无人察觉。

堆叠在与福宁殿一墙之隔的旮旯里的杂物盒木料渐渐燃烧起来。

火势变大后往四周蔓延吞噬,更乘风卷过墙头,福宁殿的廊角勾檐和前方垂拱殿新换的廊柱子率先着了火,熊熊火舌从勾檐俯攀而下,快往福宁殿关紧的殿门扑卷而来,便此时终于被起夜的宫人现。

“着火了!着火了!”惊恐中扯开喉咙大喊,惊慌下来不及多想,撒腿便往后门的祥跑去,“着火了!大伙儿快出来啊!”

一时间殿里像炸开了锅,在滚滚浓烟的迅笼罩下人影纷跑乱窜,叫声此起彼伏,谁也顾不得谁,都只管自个儿逃命要紧,此时殿外的人也已惊觉起火,一看火势如此之大尽皆慌张,侍卫和宫人们聚集在一起或着急救火,或奔走唤人,胆小自私者则趁乱逃逸。

就在这极度混乱之中,一道人影疾越过福宁殿东面还未被殃及的五师殿,以袖掩面飞入火势冲腾浓烟呛人肺腑的高墙内。

与皇宫中央的惊天骚动相比起来,坐落在远离福宁殿的东华门附近的庆寿殿则显得异常静谧,唯一缕若隐若现的笛声,低低柔柔,婉转缠绵,刘娥双面微阖,半倚绣锦榻上,仿佛被柔和笛声打动,平静面容下轻蕴一丝飘渺的惆怅神色。

那坐在下方潜心吹笛之人自然便是尚坠。

入暮时分她与晏迎眉两人的轿子从晏府出来,不料竟见二三十名金吾卫围在大门外,领头的便是侍候在刘娥身侧那位尖声细气的宦人,只说太后听闻她擅吹笛子,故而请她进官一见。

除了她之外,其余人包括晏迎眉都被堵在晏府内不允出来。

看他们持刀带械的样子明显来者不善,她未曾遭遇过这等阵势,心里暗涴惊慌,既自知轻易脱身不得,还担心自己要是不从,极可能便会连累晏府,晏书复职未久,晏夫人随夫返京还没过上几天安乐日子,晏迎眉更是已做好准备要启程往祈盼已久的杭州,顾虑到这许多,她当下便默然应承下来,只想尽快把那群人带离晏府,以免节外生枝。

重新起轿的那一刻她心里惊惶难定,此行只怕凶多吉少,不由得万分惦念起白世非来,只不知他若知道了会急成什么样,也不知自己进了皇宫之后是否还能活着出来见他一面。

及至刘娥寝宫,事到临头,她忐忑无措揪成一团的心反而冷静了下来.

既然圣意诡谲难测,何不就以不变应万变。

此时不知何处隐隐约约传来杂乱声响,似有人来回匆忙走动。

罗崇勋眼底暗光缩成一线,侧头细听了一下,又窥了眼房中二人,继而悄悄往外张望,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不远处有道人影匆匆而来,他连忙躬身退下,迎将出去。

那人上来与他耳语了几句。

听罢他即刻返身入内,无声无息地行至闭阖着双目,仿佛专心听曲的刘娥身边,圈起手掌在她耳边密语:“从福宁殿至后苑各道门的门锁都被人砸开了,便有十来个人逃了出来,只始终没见皇上的身影,眼下殿中大火正烈,那些没逃出来的.....多半是已葬身火海。”

言下之意,赵祯极可能已被烧得尸骨无存。

刘娥脸色微有变化,静止了片刻,一动不动,然后便恢复了原样,隐去似有似无地徘徊在寡情唇沿的一丝寒凉悲悯,不为人察地动了动唇皮:“再去仔细确定一回,此外命人救火吧。”

罗崇勋赶紧再折往门外细语交代。

便此时房中一曲既终,余间袅袅,渐消渐隐,尚坠垂下手中玉笛。

“不知太后还想听什么曲子?”她轻声道。

榻上刘娥缓缓睁开双眼,深沉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一脸和善地道:“哀家曾听周晋提起,说江湖上流传着一对什么神仙眷侣的故事,还有一不传世的问天还情曲?”

尚坠垂下长睫,遮去眼底微微流动的眸光,明明外头像是生了什么大事,但竟不见有宫人入禀,未免过于蹊跷,青葱指尖略为不安地轻绞玉笛的五彩穗丝,克制着无边无底的紧张和恐惧,直觉便想拖延些时光,她谨慎轻应:“确有那么一曲子,太后可是想听?”

刘娥不过是随口提及,闻言颇感意外,直起身子?“你会吹?”

“便略懂一二,恭请太后圣闻。”举笛就唇,一缕宛如水滴竹叶般悦耳的天簌之音,刹那间便从她指下轻盈飘出,流泻一室。

刘娥从她往外凸出的腹部收回视线,继续阖目养神。

也不知这小丫头是胆大无知,是城府深得已能不动声色,还是确如黑瞳深处透出来的纯真,她恬淡的容颜上竟不见丝毫惧色,隐藏在毕恭毕敬表情之后的仅仅只是一份平和。

便年纪轻轻,却举止得体,应对周全,不但清绝入画的五官不逊于夏闲娉,清澈明朗的眸波衬着朴素无华的言谈,那份淡定气质更是映出内心里的真诚坦荡,从外形到内在几乎无懈可击。

明明名不经传,却好像方方面面都较声名鹊起的夏闲娉更胜一筹,让人不得不暗赞白世非果然眼光高绝。

在门外等候消息的罗崇勋再度轻手轻脚入内。

刘娥听罢密禀,抬手挥退罗崇勋,赵祯既甍,这小丫头也没必要再留了,白世非太不识抬举,竟还暗中越俎代疱,便给他一个永世难忘的教训吧,紧绷着的心弦松懈下来,她开始真正凝神,细听起尚坠所吹奏的问天还情曲。

清悦曲声忽而欢如春风拂面,似踏马簪花,相看不厌,忽而又柔如明月别枝,似柳梢树下,依偎细语,曼妙得直让人柔肠九转,不堪勾起早被岁月久远洗尽的酸楚,更难耐那如海潮般涌上心间的历历往事。

除了庆寿宫,福宁殿的大火几乎惊动了整个皇城内外,各殿内无不灯烛通明,亮如白昼,几乎所有宫人和侍卫都奔了去救火,借着殿顶高檐阴影的遮掩,数道黑衣人乍起乍伏,趁乱往若有若无的笛声飘起之处掠去。

在有士兵把守的东华门外,白世非单人匹马急赶而来,殿前司诸班直的将校虞候无人不识他,又见他手中拿着周晋从不离身的腰牌,只道心急如焚的他心系福宁殿中皇上的安危,此时也已顾不得于宫制不合,连忙放之入内。

白世非翻身下马,乘了一顶两人轿舆,只差脚夫往里急奔。

兰室合香,余音绕梁,一曲荡气回肠。

当尚坠微颤指尖在笛眼上收起最后一个音符,刘娥意犹未尽地长叹一声:“这问天还情曲果然不同凡响,哀家便今日方谙‘此曲本应天上有,世间曾得几回闻’之诗中真意也。”说话间缓缓抬了抬手。

侍候在旁的罗崇勋连忙上前,差宫女撤下她与尚坠面前已半凉的茶盏,尚坠定睛看着他把新沏的热茶奉到面前,微倾身低言了声谢谢。

“哀家看你也累了,先喝盏茶休息片刻,一会往中门领了赏后便回去吧。”

“谢太后。”尚坠轻应,慢慢端起定窑白底蓝缠枝杯子。

也不知是屋顶之上还是偏窗之外突然传来叫喝:“谁?!”紧接着便是一阵快的金戈交击声,有人边打边大叫,“快来人啊!这里有刺客!”

榻上榻下的两人即时表情各异,刘娥倏然坐直身子,神情略见紧张地向罗崇勋飞快递了个眼色,尚坠的黑眸则暗暗一闪,心里惊喜交加,动作便变得略为迟疑。

守门的侍卫反应极为迅,呼啦一下就把宫门紧紧关了起来。

罗崇勋趋前一步向尚坠靠近,皮笑肉不笑地道:“这可是今春福建新进的小团,一个小小的茶饼便值二两金子,太后便连臣属也不轻易分甘,没想到今儿吕姑娘忒有福气,竟得了茶赐。”

尚坠只得又起身再谢刘娥一回,宫外杂响纷呈,在连连的惨叫中似有大批侍卫迅涌了过来,刀剑呼啸声愈接近愈见剧烈,而在她跟前虎视眈眈的罗崇勋双手拢于袖中,手臂似微微绷直。

他奸狡脸容下暗藏的凶狠把尚坠吓了一跳,手掌迅护在腹部上,看他的样子就像是她若还再拖延,他便不晓得会抽出什么凶器来让她血溅三尺,挺着个肚子她避也避不得,逃也逃不了,而只怕她一有动作马上便会与腹中胎儿一起命丧当场,情急之下,她以长袖半掩面把那茶一口气饮了下去。

人为刀俎,她则是笼鸟翁鳖,除了束手就擒再别无他策。紧盯着她的刘娥神色一松,罗崇勋便退后了几步。

却此时紧闭的宫门外突然传来大声喧哗:“白公子请留步!”

“滚开!”一声极冰的寒叱陡响,“今夜挡我者死!”

众侍卫倏然变色。

尚坠骤闻门外那个此生最熟悉不过的声音,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下一瞬身子晃了晃,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捂着肚子,似痛不能忍,腿一软已跪在了地上,颤声道:“求求太后,便让民女见……见他最后一面……”

刘娥冷冷一撇嘴角:“放他进来。”

罗崇勋即时劝阻:“太后---”

“庆寿宫前后左右都被侍卫围得水泄不通,谅他也不敢对哀家如何!”

罗崇勋无法,只得扬声让人把宫门大打开。

开门的吱呀声方响,白世非已狂一般冲了进来,入眼帘便见尚坠跪倒在地,面容惨白,满额大汗,唇角更渗出淡淡血丝,他几乎肝胆俱裂,扑过去一把抱起她,嘶声大叫:“小坠你撑着点!我们去找飘然!”紧紧把人抱在怀内,便哭也哭不出来。

罗崇勋上前便要阻拦,恨极的白世非二话不说,当胸一脚把他踹得滚出丈远,脑袋撞上柱子当场便晕了过去,这狂性大把原本不当他回事的刘娥及跟进来护架的众侍卫全都惊得失色。

埋在他胸膛的尚坠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双臂一直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她勉强撑开眼帘,极度虚弱中欲抬手攀附他的颈项,白世非连忙俯,见她已近气若游丝,眼泪再忍不住如断线的珍珠般大滴大滴落在她的衣襟上。

“公子,我来了!”

一道身影在空中连番变换,躲开侍卫们的联手截击飞蹿而入,被烟熏得满衫乌黑的白镜立定一看,白世非神色异样悲痛,紧紧抱着尚坠,脸上挂着前所未见的两行泪,他差点儿呆住,没说完的半截话就那样堵在了嗓子眼里:“皇上已经---”

白世非仿若未闻,倏然回,直直望向惊疑不定的侍卫们团团护在中央的刘娥,她似已被他的失控震慑住,微微白的面容终于略显惧色。

通红双眸中冲腾的沉怒能毁天灭地:“你便对付我不要紧,却万不该取她性命。”侧看向白镜,便面容和语调,两皆无情至极:“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白镜眼睑一垂:“是。”

出来前邓达园便已交代过。

在皇宫中文德殿正门内,左掖墙角有几块没铺死的青砖,只要把它们掀开,便能看到砖石下铺着一层薄薄的油毡纸,纸中夹层埋着无数裹满硝粉的绳线线头,那些青砖全都掺了半拉子火药。

只要把油毡纸点燃,不需俄顷,文德殿便会炸得片瓦无存。

白世非俯望向怀中人,如同从前般带泪笑了笑,哑声哽咽:“你放心,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尚坠全身一颤,攀在他颈上的手腕便用力了些,急欲将他勾下。

众人见此情景,再没有谁敢上前阻拦,只看着他抱着尚坠大踏步跨出门外,在对已聚集到一起剑拔弩张的黑衣剑士下格杀令之前,白世非终于听闻尚坠的微语,眼中泪水先是愕然而止,下一瞬便紧抱着她奔流得更凶。

便此时,廊道的拐角处走出一道气定神闲的身影。

原本严阵以待的侍卫们忙弃械跪迎,除白世非与无法置信的刘娥外,全场都伏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