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到陈县前,魏娆是一眼都不想再看到那个满脸疤的丑汉子,到了陈县后,就更不想了。
看多了丑人,自己也会变丑。
姚氏跟魏娆朝夕相处,外甥女的情绪变化,她感受最明显,有心想问,但又怕惹得小祖宗跳脚,想着贵女爱洁,小九几日没有正经洗漱,心情不好也是理所当然,于是歇脚后第一件事就是叫丫鬟烧水,浴桶里滴上香香的花露,让憔悴的孩子好好泡个花瓣浴。
浴房里雾气缭绕,鼻尖一股子纯淡的花香,吸入胸肺中,心旷神怡,皮肤都变得更加水了,魏九轻抚过一身凝脂嫩肤,心情总算好了那么一点。
人也开始冷静下来。
想自己,也在想晏随。
在她看来,丑汉乃是晏随乔装无疑了。
他也确实故意的,用假装的身份调戏她,不然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来,什么叫她对他有不可说的心思,就算有,那也是想着报完恩后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气过之后,魏娆又觉得自己好蠢,她和他只是顺路,将来他回他的衮州,她去济州避难,再无瓜葛,她又为什么要这样在意他说的话。
是的,不要在意,不可以在意。
可越强迫自己不在意,心里反而越会去想,这样的感觉也只有前世体会过,结果眼瞎,遇人不淑。
再来一次的话——
不了,太伤身。
魏娆将自己沉入水中,短暂的闭气,让自己放空大脑,不再去想那些恼人的人或事。
陈县驿站简陋,总共就那么一个院子,男眷安排在东厢房,女眷自然都住西厢,隔着一个不大的场子,和几棵歪脖子树,恰好两边窗开着,立在窗前的人都能看到彼此走动的身影。
而好巧不巧,朱侍卫的房间正好跟魏娆对着,杨晋还邀功般的冲人挤眉弄眼,也不知哪来的热乎劲,看得一旁的魏亭鄙视不已。
朱侍卫自己半点问题不露,可奈何有个拆台不自知的猪队友,唯恐别人看不出朱侍卫有问题。
“杨兄到了衮州,怕是要脱一层皮。”魏亭话里透着一股风凉味儿。
杨晋不知所谓,哈哈两声笑得张扬:“晏王是我义父,杨兄弟可以动我一下试试,看哪个先剥哪个的皮。”
“杨兄口气够大,可我也没听晏世子喊你一声哥啊,”
“诶,就不许人害羞,不好意思,”
……
两人屋里吃酒,说着打趣对方的损话,缓解舟车劳顿后的疲乏和无趣,话赶着话,倒是曝出了晏世子不少小料。当事人却半点情绪都不显,孤单单坐在窗前,擦着他自己那把亲手打造的宝剑,恍若无人之境,屋里两只聒噪的鸟雀已经被他自动屏蔽,看不见也听不到,以彻底的无视表明他对两个酒鬼的鄙夷。
这一晚,不知是心境转变的缘故,习惯了长夜寂寥的晏世子,有一天居然也会觉得天明之前的孤独是如此漫长。
满腔雄心壮志暂搁到一边,萦绕心头的居然是女子转身离去时宜怒宜嗔的那一记瞪眼。
她生气了?吧!
可他想不明白,他哪点说错了。
她一个弱女子,冒着那样的危险来寻他,仅是为了让他承她的情庇护魏家,说出来谁信?
反正他是不信的。
若不是动了心,她又为何那样看好他。母亲说过有的女子不易动情,一旦动了,便是生死相随,至死不渝。可即便付出再多,她也只是埋藏在心里,不对任何人提起,也不向对方索取任何回报。
他的母亲便是这样令人敬佩的女子。
然而母亲这样的女子太少。
忽而,一记高亢的女声,宛如变了调的二胡在这万籁俱寂的子夜里骤然响起,尤为刺耳。
浅眠的人被惊醒,竖起耳朵去听,又没了声响,当是幻听,翻个身继续睡。
唯有个不眠的人,反应最快,飕地一下飞出了屋。
屋里两个男人拼酒上了头,听到动静,反应也是慢了半拍,目光迷离地望着破了个大洞的窗户。
魏亭唇角挂着虚幻的笑:“你弄坏的,你赔。”
杨晋笑着摇头:“不,我没这么傻,反正都是赔,整个卸下来,还能卖钱。”
这一刻晏随自己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就那样义无反顾地冲过去了,只能说两条腿不听使唤,违背了他的意志。
等到清醒过来,强行止住前行的脚步,人也已经站在了对方屋门外。
里头又是一声尖叫,已经高到破了音,听不出是谁在喊。
“啊啊,它爬我身上了,死了,要死了!”
死?谁死了?什么东西在爬?
晏随只觉一只无形的手将自己心脏紧紧捏住,一瞬间呼吸不过来。
“这有什么好怕的,墙上一只镇宅兽,驱蚊虫助好眠,保你家宅平安。”
清凌凌的脆笑声飘了出来,散在空气里,好似带着一股甜丝丝的芳香,晏随那颗被揪紧的心蓦地一松,才算又活了过来。
“小小小姐,您快放下,那东西脏,快放这罐子里。”
没有之前那么高亢了,但依旧吵人,世上大部分的女子都是这样大惊小怪,才使得晏随毫无娶妻的兴致。
“不碍事的,这么点小东西,又不咬人。”
魏娆看翠柳吓得脸都白了,两条腿勉强站立却不自主地打颤,好不可怜。本来还想养着的,算了,就不吓可怜的姑娘了。
姚氏和魏娆屋子相连,隔着内里的门,姚氏问魏娆怎么了,披衣裳就要过去看看。
“翠柳刚才梦靥了,没什么事,姨母你继续睡。”
魏娆用帕子裹住了壁虎,打算提溜出去搁到外面让它自生自灭。
然而一开门,屋里烛光透了出来,在门口显出一个朦胧的高挑的人形来。
什么鬼?
魏娆心脏猛地一跳,手上一滑,帕子裹着的小怪物落了下去。
那人形弯下了腰,结实胳膊那么一展,轻轻松松接住先掉落的小怪物,另一只同样有力的胳膊再那么一抓,丝滑的绢帕落入他掌心。
就仿佛,她的心也被他握入了掌中,肆意揉捏。
碎得稀巴烂的芳心如同这揉皱了的帕子,被男人捏在手中,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另一只手攥着活蹦乱跳的小怪物,拽着尾巴拎到她眼前。
“你想如何处置它?清蒸,红烧,还是养肥了再下锅?”
魏娆:“......”
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从里到外散发出的气息概括为两个字,好毒。
她看起来就那么没节操没底线,香的臭的全往嘴里送,也不管能不能吃。
“呀,朱侍卫,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
翠柳举着油灯跟出来,见到男人面色先是一怔,转瞬又是一红,目光落到他手里那死命挣扎的活物上,很快就变得煞白。
“这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毒,你快把它丢了,别伤到自己。”
“应是没毒的。”
男人不在意地回,眼睛始终看着魏娆,似乎在等她给他一个答案,该如何处决这只在她屋里作怪的小生物。
魏娆一个字都不想说。
可男人那双暗夜里发着幽光的眼睛,就像盯紧了猎物的兽,不给他回应,他很有可能直接扑上来,摁住弱小的她撕个粉碎。
魏娆匀了匀气,尽可能维持温和的语调:“上天有好生之德,它也只不过是想找个栖身之所寻些食物,并没有做出伤人的举动,如果方便的话,帮它找个合适地方让它安家,也算一件功德。”
破庙荒屋里蚊虫就很多,壁虎在那里也能找到更多食物。
魏娆始终秉持一个观念,很多人看着面善,心却是黑的,比这小东西可怕得多。
男人极有耐心地听魏娆把话说完,还沉默了一会才道:“我知道了。”
话落,人也转过了身。
“朱侍卫留步。”
离去的脚步顿时打住,只因女子一声唤。
他不假思索又转了回来,就见女子那双暗夜中愈发璀璨明亮的眸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语还休。
魏娆委婉道:“你是不是带走了我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你的心?
他的心丢了一半,倒是真。
魏娆从翠柳手里拿过油灯,照亮了男人一只手。
绣着她小字的帕子还被他攥在手里不曾松开。
晏随顺着女子的目光低下了高贵头颅,那一刻的心情,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
“不管有没有毒,被爬虫碰过的,还是洗一洗为好。”
他递还了帕子,魏娆伸手接过,不经意间,两人指尖碰了那么一下。
两人的心,也不约而同地颤了一下。
随后,各归各位,各自回屋,却又有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心中蕴酿着,时刻准备破土而出。
没什么存在感的翠柳回屋后,望着主子的眼里满是星星,可劲的夸:“小姐,刚才你说那话时,奴婢仿佛看见了菩萨显灵。”
菩萨?
菩萨真灵,人世间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苦难要熬。
魏娆感谢菩萨给了她一次生的机会,但能不能活下来,活得怎么样,还得靠自己。
就譬如刚才那些话,也不过是说给某些该听的人听到。
“小姐,”翠柳经过这么一吓,没有了睡意,话也多了,挨着魏娆给她揉肩捏腿,嘴上也没歇着,“不知道是不是奴婢的错觉,奴婢总觉得朱侍卫看您的眼神不太一样,您还是不要对他太客气了,免得他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翠柳绝不是出于妒忌这么说,她家小姐是堂堂国公千金,更是皇帝钦赐的太子妃,即便最后没有成,将来也得王公才能配,朱侍卫就算别的方面很不错,可身份上的悬殊,就注定了他不能对小姐有任何不该有的念头。
魏娆侧躺在床上,要睡又睡不着,听到翠柳的话,轻笑了一下。
“你觉得他配不上我?”
翠柳点头如捣蒜,那肯定啊,有眼睛的都看得到。
魏娆捂嘴打了个哈欠。
“或许是我配不上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