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的两个男人似乎不打算走了,升起了篝火,就在这里凑合着过一夜。
魏娆也做好了在树上睡一晚的打算。前世为了躲避野兽,她最长的一次是在树上住了两天两夜,那棵树上结着不知名的小红果,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不吃的话就要饿死,如果只能在死法中做一个选择,魏娆宁可痛痛快快,抱着那样一种生死由天的心态,魏娆吃了果子,出乎意料的很香很甜,激起了她的口腹之欲,也提高了她生存的欲念,变强的意志力支撑她熬过了那一段最窘迫最潦倒的山上时光。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到了这一世,魏娆好像又走上了老路,但她心里更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有清晰的未来在眼前,那就是和家人在一起,这一夜看似漫长,其实并不难熬,只要心怀希望,就不怕。
魏娆摸摸索索从兜里摸出猪肉脯,一点一点小口咬着吃,宛如匍匐在树梢上的小猫儿无声无息,默默窥伺着树下两人的一举一动。
此时她的好奇心反而胜过了害怕,很想知道男人口中的世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她心里其实有个可能的猜想,甚至展开了揣测,那人失踪在火海里遍寻不到,是否玩的金蝉脱壳的把戏呢。
“我说,要是世道真乱了,上头那位坐不稳了,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哪个强就跟哪个,有口饭就行,再不行回家种地,管他谁做皇帝老儿,只要别乱加税。”
说起繁重的赋税,男人也是一肚子火。皇帝老儿真是昏了头,自己死了儿子,就见不得别人有儿子,出了个狗屁新政,但凡家里儿子超过两个,就要增收添丁税,长到十五岁还要强制服兵役,如有隐瞒,按重罪惩治。
泥人尚有三分气,皇帝这么一搞,原本没想法的都要被逼着揭竿了。
魏娆就爱听这些民间秩闻,分明很苦的一件事,从三教九流嘴里说出来,愣是多了几分令人捧腹的味儿,就仿佛造反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了,随口一说这天就变了。
当然他们也只敢躲在这深山老林里骂几句,回到了人间,依旧得夹紧尾巴做人。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唯有晏随那种敢想敢做又有实力的权阀,才能在这乱世之中翻云覆雨,打造属于自己的伟业。
而魏娆这种有了自己私产都能乐上半天的庸人,所求不高,能够关起门安稳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已经相当知足了。
想得太投入,而稍微放松了警惕,魏娆脚有点发痒,下意识蹭了一下树干,只听到枝叶簌簌摇晃了声,有几片掉了下来,正好一片落在男人头顶。
男人立马跳起,另一个男人也跟着起身,手里抓起搁在脚边的大刀,仰头望树上看。
魏娆爬得够高,又有茂密枝叶做掩护,篝火很瘦,烧得没那么旺,照不到那么高,男人往上只看到黑黢黢的一团模糊,唯有一点风声,吹得枝叶沙沙的响。
最终两个男人又坐了回去,扯了根草塞嘴里,继续聊天,商量着明天怎么办,再找不到就只能先回去复命了。
“反正世子过两天也要到,等他来了再说吧。”
深山密林里到处是草,看着都差不多,光凭几句描述鬼知道长什么样,便是在这里住上一年也未必能找到。
魏娆提到嗓子眼的小心脏又落了回去,转而更好奇了。
这两人说的仙草到底是什么啊,有何功效,找了又是给谁用的。
不过这琅山没别的,就是草药多,世代生活在这里的老山人都未必能将山里的所有药草全部认出,能认个一半就已经是很厉害了。
慕兰芝跟她拉交情东拉西扯时也提到过琅山,别看他们慕家垄断了陈县一大半的采药权,好像什么药他们都能弄到,但有几种特别珍贵的药草,他们存货也很少,只因难寻,外地来的药材商开出天价,他们也没办法拿出货来。
更有不少不听他们劝告,私自上山采药的投机者,进了山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不是被野兽咬死,就是吸入深山腹地里的瘴气过度窒息而亡。
死的人多了,自然就怕了,不敢了。现在偶尔有那么几个外来人想进山寻宝,也得提前找到经验丰富的老山人,等天气合适了再动身,像魏娆和两个哥哥,还有树下两个男人都是例外,即便失踪在了深山里,也是自作自受。
魏娆不是很担心自己,她有所准备,就怕两个哥哥,不管遇到野兽,吸入瘴气,或是碰到树下两个男人,都是大风险。
“我是想着干完这一票就撤了,到北方谋出路。”
“巧啊,我也是这么想的,要不一起,北境晏王是个明主,就算进不了晏家军,在那边混口饭吃也是可以的。”
听到这里,魏娆面色复杂,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果然晏王才是民心所向,北方势起,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事实了。
秋天的夜里,还是相当冷的,魏娆蜷缩着身子,眼皮子犯困,可又冷得睡不着,有一句没一句听着两个男人侃大山。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枯叶被踩过发出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并快速靠近,魏娆脑中警钟大作,立刻强迫自己打起了精神,一只手握紧了袖箭,随时准备突袭。
树下两个男人比树上的魏娆更紧张,手握着大刀大喝:“谁在那里?再过来,我们就不客气了。”
隐在夜色里的玄色身影走了出来,高高长长出现在了火光能照到的地方,一现身就带给人无尽压迫感的气势,让人在看到他的面容感到惊艳过后,更多的是深深的畏惧。
仅看面容,年岁不大,像是个少年郎,可这通身的威仪,实在是震慑人心。
“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这里,奉劝你快些离开,否则刀剑无眼,伤到哪里就休怪我们无情了。”
人就是这样,越紧张反而话越多,魏娆树上听着都能感觉到壮汉声音里那一丝丝的颤,不怕是不可能的。
“我只问你们一个问题。”
“什,什么?”
虚张声势的两个男人明显气弱了。
“有没有看到一名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
“女子,这山里怎会有女子?”
男人那种不过脑的脱口而出,不像是作假。不过晏随不想放过任何一种可能,他身形一闪,几下就到了两个男人身边,再抬脚,就见两个男人扑通跪了下去,嘴巴不受控地张开,有个什么东西滑进了口中,等到反应过来,想要去抠,那东西已经下了肚,两个男人也越发慌了神。
“你给我们吃了什么?”
“好东西,暂时死不了。”
两个男人面色发白,捂着忽然疼起来的肚子,闷哼了好几声。
“我的未婚妻若是毫发无伤,明日破晓,你们到这树下来领解药,可如果有个万一,你们也要跟着陪葬。”
少年平直声音里没什么起伏,云淡风轻的,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胆战心惊。
男人忍着腹痛不满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你的未婚妻在哪里,是生是死,与我们何干。”
“你们不巧都在同一座山里,她又长得极美,我不得不防。”
树上的魏娆差点没忍住想揪把叶子扔晏随身上,怎么,你还很得意是不是,就怕别人不知道是不是。
人家想投靠你爹,你却想要人家的命,这笔买卖,怎么看都不划算。
“她美不美,是瘦是胖,我们又没有见过,谁知道到底长成什么样。”
“你们应该庆幸你们还没见到,否则这里可能就是你们长眠的墓地,现在,在我动手之前,你们可以走了。”
晏随不紧不慢地放狠话,微翘的唇角好像带了那么点笑意,但没人觉得他是开玩笑,因为他的眼里毫不避讳地露出了丝丝杀机。
同为练家子,对方是龙是虫,过几招就能探得虚实,他们还没来得及过招就已经惨败,说明这个皮囊过分好看的少年深不可测,远不是他们能够对抗的,听话和服从,才是明智之举。
“假如我们找到了你的未婚妻,绝不动她一根毫毛,并将她安然护送到这里,你能保证一定给我们解药。”
晏随笑了,这回眼里有了点温度:“我并不喜欢见血,只要她好好的,你们就会无碍。”
魏娆算是听明白了,这人就是找两个免费劳工帮他寻人,自己省了事,还不用付工钱,不过怎么就只找她一人,两个哥哥都不提一句,未免太偏心了。
亏得两个哥哥每天狗腿似的跟着他,称兄道弟好不热闹,以为多少有点感情了,没想到这么经不起考验,一出事就完蛋。
两个怕死的男人着急寻人去了,比主子交代他们寻找仙草还要急迫,命是自己的,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靠着树干席地而坐的换成了晏随,这时篝火也渐渐小了,他折了周边枯枝扔进去,火光再次摇曳起来,并且越烧越旺,红艳艳的色彩映入魏娆眼里,特别的温暖。
魏娆不禁打了个哆嗦,看着再暖,也暖不到她身上。
夜更深,天气也更冷了,如果可以,她真想坐在篝火边烤烤火。
明明有危险的男人走了,晏随不会伤害她,可魏娆说不清心里那点抵触的情绪是为什么,反而让她跟自己较上了劲,更不想下去了。
他总不可能在这里坐一晚上吧?他是来找人的,一直在这里不动,怎么可能找到,指望那两个男人,万一他们出了事,他难道还真的等到天亮不成?
魏娆脑子里乱糟糟想这想那落不了定,突然间一声悠长的狼啸在静谧夜空中骤然响起,仿佛从远处传来,又似近在咫尺,震得魏娆神魂俱颤。
上一世,她就是被野狼追到树下,不得已困了两天,该不会又要重演历史吧。
魏娆紧绷着心弦,密切关注树下男子的一举一动,她在树上隐蔽着,还算安全,他一个人坐在树下,难道就一点都不怕。
还有两个哥哥,这时候又在什么地方,会不会遭遇不测,遇到了野兽又该如何自保。
魏娆困在树上进退两难,如果她这时候喊他一声会不会把他吓到。
要是没吓到他,反而顺手一个飞刀甩上来,她躲避不及落了下去,被绳索掉到半空中跟个悬梁自尽的女鬼似的,那就尴尬了。
这种可能绝对比她吓到他的可能要大得多。
魏娆实在是犯了愁。
她要不要露点马脚让晏随主动发现她,然后想方设法解救困在树上动弹不得的落难千金。
就在魏娆犹疑不决的时候,树下的晏世子动了,他随手捡了根烧火棍往树干上敲了敲。
“差不多就行了,下来吧。”
魏娆两辈子最尴尬的时刻莫过于此了,想着怎么让人发现自己,结果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发现了,任她心里煎熬了几个春秋,他一根烧火棍结束了所有。
“或者,我上去。”
晏随在树下转了一圈,弯腰捡起一块魏娆兜里不知何时掉落的猪肉脯,拿手擦了几下,毫不嫌弃地送进了嘴里。
吃完后,他又回到了篝火边,倚在树干,闭眼静坐。
魏娆全神贯注看着男人一系列的举动,越发看不懂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发现了,还是试探?
不想再折磨自己这点小脑袋了,魏娆慢慢曲起柔韧的身体,弯过去绕开绑在树干上的绳索,一点点地下放,一手抓绳一手抱着树干,双脚往下滑,有条不紊地从树上落下。
两脚踩到地面的那一刻,魏娆不自觉长吁了口气。
篝火释放的热量暖暖扑到身上,叫人难以抗拒,魏娆的身体不听使唤,自发走到了篝火边,盘腿坐在了枯草堆上,当作看不到身旁那么大个的人,自顾自烤起了火。
晏随眼睛依然闭着,似乎在打坐冥思,多了个大活人都不曾察觉,火光映照在他身上,宛如一尊精雕细刻的佛像散发着圣洁眩目的光辉,叫人实在不忍心打扰。
魏娆两手托腮,以纯欣赏的心情静静看着,大眼眨了一下,她捂着嘴无声打了个哈欠,困了,好想睡。
等她打完了哈欠,再看向男人,一双比火光还要簇亮的双眼正直勾勾地望着她,魏娆心神一阵荡漾,若能跟这样的男人生个小崽崽,无关风月情爱,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她有房子有金银,想养几个都行,不过养儿太累心,一个就够了。
任凭晏世子如何神通广大,料事如神,他也不可能猜到魏娆这时候在想什么,一个养在深闺的世家千金居然胆大到打起了男人身体独有部位的鬼主意,还是用完就弃那种。
深山老林,孤男寡女,就连相对无言都多了几分只可意会的绮色。
直到晏世子开口打破。
“那肉干味道还不错,可还有?”
男人啊,说他聪明,他又有时憨。
“世子就没有别的要问?譬如我在树上呆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晏随从善如流:“那你呆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复述般的这么一问,俨然不是魏娆想要的感觉,她从腰间挂着的食袋里取了两块肉干递给晏随,再多就没有了。
不是她小气,而是哥哥们还没找到,找到了又得多两张嘴,得省着点吃,吃完就真没了。
晏随只吃了一块,在魏娆用她那百灵鸟般清甜嗓音细说要节约粮食时,把另外一块塞到了她樱红小口里,顺道捏起她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提醒她记得吞咽,别噎到了。
并不饿的魏娆两片红唇机械动着,直到肉干全部下了肚,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要去寻哥哥了,世子是继续坐这里烤火,还是一道?”
“不必寻。”
“哈?”
“过了这久,兴许早就成了山兽腹中物。”
“世子不想找请直言,说这种风凉话,不会显得你有多高尚。”
“哦,这里找不到,兴许是在屋里躺着。”
晏随自认非常配合未婚妻,她不爱听,他就换个说法。
魏娆感到心好累,她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草屑,打算自己再到附近转转。
“我没说明白吗?”
“我只听出世子不想找,我也不想强人所难。”
魏娆转身要走,一只手从后面拉住她,稍一用力,将她扯回去坐下,魏娆身子晃了晃,落坐时脑袋磕到晏随硬硬的肩头,疼得魏娆一声哼起来。
这人石头做的吗?哪哪都硬。
“我们来玩交换秘密可好?”
一听到秘密两个字,魏娆立刻警觉起来,抬头戒备地望着晏随。
她不知道他有什么秘密,反正她是不想换的。
“想哪去了?”晏随勾手在少女脑门上敲了一下,“告诉我你听到的那两个男人的所有谈话,我就帮你找哥哥。”
“你能找到吗?”
魏娆表示怀疑,这山实在太大,他是厉害,可不会飞天遁地,也没有千里眼,有心也未必使得上力。
“你哥哥不在山里,去了别处。”
小姑娘不好哄,晏随只能再抛出饵。
“去哪里了?你怎么知道的?你碰到他们了?”
魏娆一连三问,晏随一句话回:“去了我让他们去的地方。”
让他们呆在屋里不让动。
一点问题都没有。
两个哥哥缠着晏随的热乎劲儿,被他支使着跑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魏娆还有疑问就是:“你已经将他们制服,为什么不直接问他们?”
晏随回得更是理所当然:“我更相信你说的。”
魏娆没话可说了。
这该死的嘴,时而将人气得七窍生烟,时而又油得不像话。
作者有话要说:没点油,就淡了味,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