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世子不管,不表示冯三不会不请自来。
这里不比北方的冰天雪地,但那种湿乎乎的冷意,渗透进了四肢百骸,骨头缝里都凉丝丝的,更难熬。
冯莲在营帐外候着,尽管里外裹了厚厚的好几层,还攥紧了毛领披风,只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副将见她是冯靖的女儿,在没和朝廷公然闹翻之前,做不出赶人的事,只是该说的也要说清楚:“按军规,女子是不可进入军营的,冯三小姐还是赶紧走吧。”
一旁的丫鬟听了忙道:“骗人,方才我还看到一名女子扭着腰从那边走过去。”
招摇得像是花孔雀,看她的眼神还一脸蔑视,一看就不是正经女人。
副将要笑不笑:“你想变成那名女子,恐怕还不够格。”
瘦巴巴的身子,豆芽菜似的,有点挑的男人谁看得上。
丫鬟被说得哭了:“你,你这色胚儿,枉你还是个将军呢。”
副将冷笑,再色也不对着你色。
爱美色是男人的通病,世子有了天仙般的心上人,看不上别的女人,他们这些没女人的苦闷汉子,又血气方刚,贪那一晌的欢,改明儿精神百倍地上阵杀敌,岂不更加痛快。
冯莲大约明白了男人话里的意思,面上呈现出不自在的神情,不过很快调整过来,仍是坚持道:“世子忙,我就多等等,不碍事的。”
仍是不肯走的意思。
安翊从账里出来,手里揣着一本兵书,远远看到树下立着的女子,把副将叫了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副将摊手耸肩,一脸无奈地简要说明了情况,安翊听后愈发感慨世子魅力之大,一个来自尚京的贵女,跋山涉水去到衮州,又千里迢迢追到这里,只为见世子一面,世子却不领情,铁石心肠也不过如此了。
也因此,安翊对那个在幕僚里传遍的神秘心上人就更感兴趣了,能让世子百炼钢成绕指柔,是要多美才成,或者说有什么别的女子没有的特殊魅力。
有着特殊魅力的魏娆打了个喷嚏,轻揉了揉鼻尖,看着镜子里依旧美得发光的自己,就是鼻头好像大了点,不能再揉了。
魏亭到了雍城后,慕兰芝来朱府反倒不如之前勤快了,难得来一次,泰半时间都在走神,心不在焉发呆,有时魏娆要提嗓子唤她好几声才应,弄得魏娆也不爱讲话了,喊人太累了。
不过四哥不住朱府,自己在雍城有宅子,慕兰芝看不到人,心不在焉也正常。
好不容易慕兰芝回了神,问的还是魏四:“你怎么不搬到你四哥的宅子里,这样想见就能见到。”
到底是谁想见就能见到。
魏娆没有回应,只是眼里的促狭,看得慕兰芝有些坐不住了。
过了一会,慕兰芝禁不住又道:“我那日说的是实心话,不诓你们,便是我父亲,后来也自立门户了,两个弟弟都跟着他,唯我要继承慕家家业,才留了下来。”
慕兰芝言之凿凿,魏娆也信她,然而她和四哥之间的关键问题,不是入不入赘,而是四哥愿不愿意接受她。
魏娆也不可能按着魏亭的头强迫他接受慕兰芝,尽管经过这么些天的相处,慕兰芝在她这里算是过关了,是个可以做嫂嫂的人选,但最终如何,还得看四哥自己的意思,强求的姻缘,变成怨偶就不美了。
然而这桩还没理出个头绪,雍城又发生了件大事,安家嫡出长房返乡祭祖了。
说来安家祖辈其实都扎根在雍城,到了安老太爷这一代,追随老晏王才定居的衮州,不过每年嫡系一脉都会派代表回到雍城祭祖,这回来的便是嫡长房长孙,以及胞妹五姑娘。
对此慕兰芝比自己的事还上心:“这个长孙就是之前在梅园碰到的那个小姑娘的父亲,那个二公子是他嫡亲的弟弟,还有个嫡亲妹妹,就是这五姑娘。”
也是晏王拒绝联姻后,老晏王属意的孙媳人选。
只是还没来得定下娃娃亲,老晏王就病逝,后来安家再提,晏王犹豫不决,晏王妃推说等孩子再大点再看看,就这么拖了下来,晏随那性子,等他大了,更不可能同意。
不过这安五姑娘是真能等,都十七了,还如此沉得住气,慕兰芝都要唏嘘不已。
“我是肩上扛着慕家家业,不能看错人,必须慎而又慎,她一个万事不操心的大家闺秀,拖到这个年纪还没有说亲的打算,明眼人都能看出是怎么回事,可惜晏家那边不接招,她这等来等去把韶华都等没了,将来有得悔。”
魏娆不以为然,等到了,那就是将来北境的主母,等不到,以她的家世,嫁的也不会差。
这位安五姑娘也是大手笔,一到雍城就开始使银子,给法华寺的佛像塑金身,派人修葺城中贫民的茅草屋,子女多的底层人家还能得到额外的米粮,比朱佑这位父母官还要尽职尽责。
朱佑听闻后也只是冷笑:“一个小姑娘,嫁人才是正经,平白琢磨着这些,须知人性本惰,伸手就能得到,养出了好逸恶劳的陋习,便是给他金山银山都不够用。”
能者多劳,勤者多得,是朱佑一贯秉持的治城理念,无节制的菩萨心肠,把人养刁了,更难管理。
姚氏深表赞同,只是不好说女子的闲话,但该问的也要问:“这安家势力真就大到能与晏家平起平坐的地步?”
朱佑想了又想,斟酌措辞道:“若论绝对的权势,自然不能与晏家抗衡,但毕竟在这北境存在了数百年,根深叶茂,分枝繁多,在各行业都颇有建树,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最好保持现状,都不要动。”
看一个家族的兴旺,不仅看权势,还要看其在当地的声望和影响力,譬如他们朱家,新起的家族,发迹也才几十年,跟安家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听到朱佑这样一说,姚氏不免担忧:“倘若那安家执意要与晏家结亲,以你对晏王的了解,他会不会松口?”
朱佑顿了一下,实话实说:“不仅晏王会松口,再磨个一两年,阿随自己态度也会软化。”
见姚氏面色要拉下,朱佑又补充道,“当然,前提是阿随没有遇到小九,遇到了,就不存在了。”
男人都是这样,没有遇到特别想娶的女子,但又到了娶亲的年纪,娶个还算顺眼,贤良淑德的妻凑合着过也不是不可以,可一旦心里有了朱砂痣,其他女子就是蚊子血,再难让他们多看一眼。
朱佑这话好听也不好听,姚氏转述给魏娆,魏娆听完还能一声笑出来,倒让姚氏不懂了。
“你就一点不急?听说那安五姑娘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你跟她真就没什么优势了。”
魏娆眨眨眼:“有啊。”
姚氏被外甥女这俏皮的表情弄得失笑:“你有什么啊。”
魏娆一本正经道:“有世子的喜爱啊。”
长得再美,家世再好,拖了这么多年,男人就是不愿娶,又有什么用。
姚氏看着外甥女:“你这心态是真好。”
她浮浮沉沉这么些年,比起小姑娘,竟是自愧不如。
魏娆是这样想的,要说权势,锦乡侯如今掌控着皇城,不比安家更厉害,那冯莲还亲自追到衮州,也没见晏随有所意动,可见他图的并不是这些外在的东西,而是能让他真正心动的那个人。
“你不急,那我也不急了,索性有个什么,你自己受着。”
小年轻的感情,她是看不太懂了,只要外甥女自己不多想,她也懒得操那个心了。
朱佑是雍城父母官,安家的人到了这里,势必要上他这来拜访,不管是真心还是出于礼仪,其实朱佑是不太想见的,但人家要来,他也挡不住。
姚氏听了魏娆讲在梅园遇到安家小孙女的事,心想把女儿养成那样没得大小的性子,当父亲的又能有多靠谱,朱佑要她以女主人的身份陪他一起宴客,她给拒绝了。
然而魏娆想见,又不适合出面,只能撺掇姚氏去会会安家人。
“那个安五姑娘估计也会来,她那样会搏名声的人,这种事肯定不会错过。”
说不定还想打听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魏姑娘。
姚氏磨不过外甥女,只能去了,再回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魏娆在院子里翘首盼着,看到姚氏跨过门槛,赶紧将她迎进屋,又是倒茶又是递点心,笑盈盈问安家兄妹如何。
姚氏边吃茶,边抬眼:“你又知道那五姑娘一定会来?”
魏娆道:“女人的直觉。”
姚氏又笑,多大的女人啊,还直觉。
不过安五姑娘确实来了,那模样,怎么说呢,跟魏娆是两种类型,若说魏娆是清姿玉质的水仙,那么安五姑娘就是雍容华贵的牡丹,你看她第一眼就合该觉得这女子是大富大贵的命,当然她本身就已经很大富大贵了,那是只有百年世家才能养育出来的底蕴和气质。
魏娆闻言自嘲:“所以,跟她一比,我就小家子气了?”
姚氏差点噎到:“你不是小家子气,是古灵精怪。”
大家闺秀固然受人追捧,但男人什么德行,姚氏也不是不清楚,真正摆在房里珍藏的,还是小九这种宜嗔宜喜,妙趣横生的美人儿。
魏娆自己也爱听这话,眉眼笑得更弯了,更加殷勤地给姚氏递点心,问他们聊了什么,有没有提到晏家。
姚氏看着魏娆:“你朱叔是晏随的舅舅,王妃这边的至亲,你觉得他们能不提?”
“所以呢,”魏娆好像懂了,“他们是想朱叔叔给他们说情。”
很多事情上,晏随跟朱佑反而更亲,不听晏王的,也会听朱佑几句。
魏娆更激动了:“那朱叔如何回的?”
姚氏嘴翘了起来,有点得意:“有我在,你朱叔肯定是向着你。”
尽管魏娆反复对自己说不要在意,但听到这话,心里仍是落了定,松快了不少,转而又问,会不会得罪安家,他们给朱叔小鞋穿。
姚氏一声冷笑:“祖坟都在这里,他们敢。”
越是大家族越是看重祖坟,轻易不敢迁,这里又是朱佑的地盘,他们少不了要看朱佑脸色,又怎么敢明面闹翻。
最多背地里使些小动作。
魏娆想也如此。
到了夜里,魏娆伏案写着不为人知的私信,告知晏随近几日身边发生的大事小事,不怎么在意地提了几句安家,以及那位富贵花安五姑娘,写完后魏娆反复读了几遍,确定信里没有一点捻酸夹醋的味儿,才用火漆封缄,到了翌日早,交给专门传送密信的探子。
晏随收到信已经是数十天后了,他立在城墙上,潮湿的海风吹过来,拂到脸上,带着淡淡的海腥味,是一种截然不同于北方的味道,整个胸腔都感觉润润的,不难闻,但也没多好。
他还是更喜欢北方的气候,冷得干脆,爽利。
还有那在北方等他的人。
晏随攥紧了信,远眺着茫茫一片,仿佛与天相接的海岸线,再拉近,正朝这边驶来的十几条匪船,不由蹙起了眉头。
“这是第几波了?”
副将忙道:“第四波了,看着好像打不完,其实是虚张声势,他们每条船上的人已经折损了大半,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多久。”
晏随垂眸,沉思片刻,拿起了长弓,将打磨得最利的箭架到弓身上,一口气拉到了极致,接近于满圆,然后手轻轻一松,箭如流矢飞了出去,竟是力破千钧,一下子钉在了停靠在岸边的匪船桅杆上,飘动的旗子瞬间落了下来,船上的人更是抱头慌忙躲避。
副将情不自禁拊掌叫好:“世子威武,我辈不及。”
晏随弯了唇:“传我令,留两万兵将守城,其余的,随我出城,一举歼灭匪寇。”
拖拖拉拉不是他的作风,唯有一举拿下,才叫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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