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运辉从北京出差一周回来,老马早已卷了包袱离去。这一次出差,算是他第一次不用提心吊胆,不用担心后院被抄。正与副,一字之差,却是意味大大不同。

    回来一直忙碌到傍晚,才有时间处理秘书给他的来电记录上的私人电话。秘书顺便问一句:“厂长,市里放出一百个大哥大,问我们厂要不要留几个。听说机子很俏,有些人抢都抢不到。不过我打听着,东海这边没信号,厂长家里倒是有信号。”

    宋运辉想起小拉每天扛着的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心说这东西方便是真方便,人到哪儿一找就灵:“多少一只?”

    “大哥大加入网费要好几万,紧俏的是大哥大,邮电手里都没几只,算是给我们厂面子才给我们保留几只。”

    宋运辉想了想,道:“算了,这笔支出不合算,你下班吧。”

    宋运辉心说,即便是东海有信号他也不买。本来就已经因为二期批准上马,每天被各方势力找得无处遁形,这要配个大哥大,白天黑夜都让找得到,他还不给折腾死?他看到私人电话记录里有雷东宝的电话,就先挑出来,打过去雷家,不想雷母接电话说是雷东宝去了韦春红那儿。宋运辉心有抵触,没问韦春红那儿的电话是多少。再看杨巡的电话,却是个90开头的号码。宋运辉愣了一下,不由笑了,好小子,倒是那么快就用上移动电话了。

    但他没给杨巡电话,而是先打到寻建祥家里。寻建祥告诉宋运辉,杨巡在市场宣称以六折租价提前优惠出租新电器建材市场的铺位,一个月后将提高到七折,再一个月后还得提高,越早租下折扣越大。寻建祥说:“我打算租下两个摊位卖瓷砖,我做这个有进货渠道。你有没有意向?如果你手头有些余钱,这倒是不错的投资。”

    宋运辉笑道:“我哪有余钱,刚给猫猫买了一架钢琴,才把问我父母借的钱还清。你要有余钱,这倒是不错的投资,尤其是你可进可退,万一开业后租价好,你就直接将摊位转租出去,租价不好就自己摆瓷砖摊儿做生意。我不行,我才多少工资啊,呵呵。”

    寻建祥道:“小宋,这事儿我就直说了吧,我自己一个摊位,另一个就算是给你租的,算是我借钱给你租,租价要没升,算我自己开店。赚了归你,我跟你通声气儿,你要是反对不是哥们儿,看你出手紧巴巴的我难受。”

    宋运辉一听便明白寻建祥的意思,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我要真想钱,扫扫门缝就有不少,拿谁都不会拿你的。你也别替我难受,这事很简单,以后出门咱们自己吃饭,你付钱。春节见面,让你太太给我家猫猫织件小毛衣,我家开颜那臭水平真是没法提。”

    寻建祥这才无话,知道宋运辉是说什么都不肯收的。又问:“当老大感觉爽吧?”

    宋运辉笑了笑,看看已经黑暗一片的办公室外面,感觉大约是没人,才道:“不错,而且相对而言更进一层,看到的全局更加全面,有些水书记的感觉了。”

    寻建祥犹豫了一下,道:“水书记后来做事都没人性了,我们这些小青工在他眼里跟只蚂蚁一样。”

    宋运辉听了,不由“呃”了一声,脸上变色,对着话筒说不出话。寻建祥在另一头意识到什么,忙道:“你不会,别瞎操心,这么晚还没回家?出差那么多天,早点回去吧。”

    宋运辉答应,放下电话,拿起抽屉里的两只饭碗,有意识地拐去宿舍区的食堂。食堂里灯火通明,可吃饭的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卖饭窗口内外的人看到他出现,都很是惊讶,按说,宋运辉即使出现在食堂,也应该是出现在厂区里面的食堂,而不会到这儿。饭窗里面的小头头看见了连忙迎岀来,要炒热菜给宋运辉,宋运辉没答应,买了一条已经半冷的红烧鲳鱼和四两饭,端着饭碗坐到两个青工旁边,那两个青工也没比他年轻几岁。

    见两个青工讪讪的,他就微笑着主动搭话:“做长白班的?这么晚才吃饭?”

    “没,倒班的,今天轮到白班,厂长喝我们的汤。”

    “好,我才两只碗,想打个汤都不成。”他当真伸勺子取汤,一点没客气,“我以前倒班的时候,白班一下班就等着吃饭,四点半食堂开饭,我来不及地就冲进去,呵呵,顺便带着两只热水瓶,从没像你们这么晚吃饭。”

    大概是看宋运辉说得随意,两个青工也随便起来:“吃那么早干吗啊,吃完《新闻联播》都还没放,干等着看动画片儿,旁边农村又没啥可逛的。”

    宋运辉“噢”了一声,想到他以前的宿舍时代,尤其是寻建祥荒唐的那段过往。他如今还真是向水书记无限靠拢,把自己过去经历过的不解和誓言都忘了:“工厂才刚起步,女工招用得少,也是个问题。看来以后化试、水处理等车间招工得有侧重。”

    大家都笑,这还真是一个大问题,没住过宿舍的不会了解。一笑拉近距离,两个青工终于肯痛说生活的不便。万变不离其宗,与八九年前宋运辉自己住宿舍时候没差多少。唯一明显的区别是,现在人对精神生活的要求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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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后宋运辉回家去,想来想去,想不出措施怎么改善单身青工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只在工作便条上记下一条:“余热蒸气供应时间没设限,为什么不能设法为饭菜保温?饭菜冷暖折射后勤人员服务精神。”其他的,当年他没想出来,因为他自己业余生活忙得恨不得不睡觉,他无法理解别人为什么可以无所事事,因此当年水书记布置他想办法,他想不出,现在自然也没什么招。看来,得布置给团委好好研究,什么时候也问问寻建祥的意见。

    想到寻建祥,不由想到寻建祥要送他白赚钱的主意,不由好笑,亏他怎么想出来的,还是朋友吗?

    但更想到,杨巡这家伙真正精明。打个六折先期出租摊位,不仅把摊位租赁工作做在前头,先套住那么多摊主,保证自己新市场开业不致空空荡荡。更是拿先得的租金解决杨巡的资金缺口问题。六折,这个折扣确实大,可考虑减去一年期贷款利率的数量和争取贷款所需花费的隐性支出,到头来杨巡并不真亏。可就是因为这么漂亮的六折,先声夺人,生生夺取众人的目光,引发众人的极大兴趣。杨巡想得岀这主意,也黑得下心拿出这么漂亮的折扣,这个人,宋运辉想,真是个算计到极致的人才。

    想当年才那么小的时候,卖几个馒头,杨巡都能鸡蛋粮票馒头地不厌其烦地捣腾着,倒腾出比别人多一些的收入,何况现在,跌打滚爬那么几年,更应炉火纯青。

    由此宋运辉想到刚才想出来的丰富职工业余生活的招数,心想与其花巨资在生活区建设金州那样的工人文化宫、电影院,还有什么公园娱乐设施,并养上一大帮碎嘴子的老娘们儿,还不如把这钱花长远点,干脆把单身宿舍造到市区或者县城去,让社会提供多样化多选择的社会娱乐生活。这一想,豁然开朗。这思路,竟然还是杨巡间接点明的。

    杨巡没想到宋运辉这么晚还会给他电话,他捂住大哥大周围挡住噪声,才能清晰听岀是谁打来电话,一听是宋运辉,忙赶着朝清静地方跑去:“宋厂长,哈哈,这是我大哥大,以后你想到我小杨了,打这个,你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也立马飞到你身边绕着你转。”

    宋运辉笑道:“正要问你,市里信号好不好,我听北京他们说,电梯内不能用,有些室内信号差,我们这儿呢?”

    杨巡笑道:“看地方啦,有些信号强,有些信号差。我们百杂市场办公室那儿,好笑得很,我得拿个篮子把大哥大挂天窗上才有信号,放桌上根本不行。你们东海那里更不行,一格信号都没有。全市好多地方我都试啦,你们家有三格,还算行了。我这工地上吧,白天信号差,晚上信号强,跟冷热病似的。不过好用,谁找我都方便得很。宋厂长也要买一个?”

    宋运辉笑道:“不买,太贵了,用不起,你前两天找我什么事?”

    杨巡当然知道宋运辉在说笑,笑道:“没什么,正好有朋友给我送来两箩贡橘,我问问你在哪里。听说你出差,就直接送你府上了。呃,还有……宋厂长,给我个梁小姐的地址行吗?我电话里问她,她说了半天英语我记不下。”

    “你……去美国,护照办了?”

    “呵呵,不是,听说国外过圣诞过元旦的,我给梁小姐寄些小玩意儿过去,谢谢她帮我找岀建材市场的主意。”

    宋运辉听出杨巡醉翁之意,便道:“小梁的生活很不错,要求也高档,我们这儿的东西她可能看不上眼。我以前寄去的也只是一些书什么的,其他在美国应有尽有。”

    杨巡道:“我不求她喜欢吧,我得把感激表达出来,做人总得有来有往。”

    宋运辉心说,呸,你杨巡又不是寻建祥,才没那么有良心。不过他还是答应:“我给你提个醒,小梁喜欢什么和田玉啊珊瑚啊还有檀香沉香什么的东西。”

    宋运辉虽然提点了杨巡,杨巡也囫囵记下了,可等放下电话把囫囵记下的东西拿出来反刍,却不清楚是哪几个字,只有檀香好像有些印象,还在北方的时候,戴娇凤有一阵子喜欢买喷香的上海产檀香皂,可那么高档的梁思申不会看上一块钱还不到的檀香皂吧?杨巡都不知道问谁去才好,但总纠缠着宋运辉问到底,却是不大敢的。

    杨巡当晚就在工地上到处打听,终于从一个师傅级的木匠那儿打听到一种叫紫檀的名贵木头。老师傅亮岀他的木工刨子说,他刨子上的木头是老红木,是拆了以前木器店收来的老家具腿做的,老红木做出来的刨子不开裂耐磨损,全市找不出第二把,可这老红木比起紫檀来,还是差了几个档次。老师傅说,他听他以前的师傅说起,解放前,那是要做大官做大老板的人家才用得起紫檀做的家具。杨巡心说就是它了,肯定就是紫檀。梁思申那样的人物,这种做刨子的老红木怎么看得上眼,肯定只看得上当年大官大老板用的东西。在木匠老师傅的指点下,杨巡打算跑遍全市寻找紫檀。

    杨巡想不到,从小见惯的木头竟然有如此广阔的天地。杨巡纯粹是因为交易中不上当受骗的本能而钻研了几招,买得一只漂亮的紫檀梳妆匣。他照着师傅的传授给紫檀上光打蜡,可对比着宝光流动的紫檀,看那绣点斑斑的旧玻璃镜子,实在如美人脸上落下一个苍蝇屎,出奇地碍眼。他赶紧找来一块全新玻璃镜子,叫人精心镶嵌了,这才让梳妆匣完美如新,他衬垫妥当将此物航空邮寄了出去。连邮局检验的都以为是新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