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东宝的机会则是终于又回来了。虽然他家里的事闹得一塌糊涂,与冯欣欣的离婚并不是那么容易,须得正明软硬兼施不断地磨不断地压,并且动用社会资源打压冯家的闹事,但一个多月以来,一直不见有任何进展,彼此僵持。雷东宝给正明撂下话,这件事不处理完,别回集团工作。弄得正明很是焦头烂额,自然是歪招损招都使了,恨不得冯家快快受不住压力,早早精神崩溃,赶紧答应离婚。

    但是雷霆集团却因为获得大宗出口订单,为正受到出口退税调整打击的本市外贸行业抹平了一丝焦虑。早在去年开始出口创汇,以致县里开始对雷霆刮目相看以来,雷东宝已经意识到一条重要信息——政府重视外汇。而今一下获得全年大单,创汇可观,雷东宝想到,是不是可以有所作为?他一等信用证到手,不管家里鸡飞狗跳,叫小三请来陈平原开了半天闭门会议,陈平原顺势而为,多方跑动催谷,半个多月下来,上面亲切的目光终于又普照到雷霆身上。

    这天,陈平原宴请完得力朋友,获得明确答复,便立刻一个电话给雷东宝,要他在集团办公室里等待。

    雷东宝听闻传召,立刻披衣下床,关了电视机告别韦春红,赶赴集团办公室。陈平原没在他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坐在灯火通明的三四十人大会议室的主席位上吸烟。陈平原早就听到雷东宝的脚步声震响在这空无一人的集团办公楼里,但他当然是不会做出任何迎接举动的。他只舒舒服服地坐在可以转动的皮圈椅上,抱手看着雷东宝急急进门,一直等雷东宝问“陈书记你找我?喝多了?我送你回家。”他才伸手招呼雷东宝坐他身边,慢条斯理地扔一根烟给雷东宝,看着雷东宝将烟点上,才道:“你前儿不是已经用信用证贷了一笔钱吗,怎么用?”

    “那些贷款不是专款专用做流动资金吗?我原来那块资金抽出来扩大铜厂,不扩大不行了,现在周边小电线厂都饿得嗷嗷叫。陈书记怎么想起问这些?”

    陈平原微醺的脸上微微一笑:“你现在做事越来越宏观了啊,知道带动群众一起致富,呵呵,不错,有号召力。”

    雷东宝不晓得陈平原干吗这么晚把他叫来打趣,他也无所谓,因为当着别人的面,陈平原一向庄严,打趣都是在背人处。他笑道:“还不是跟着你们这些戴眼镜的学的。你们小嗓门,我捏着脖子装小嗓门,总有三五分像吧。陈书记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我呸,你以为我是跟你闹着玩的?我问你,现在如果再给你一倍两倍多的贷款,你打算怎么用?”

    雷东宝一听,立刻明白,看起来陈平原的跑动有门了,他立马探头过去,热切地问:“给贷款支持?给多少?”

    陈平原推开雷东宝的头,道:“你离我远远的,先回答我的问题,我看你回答问题的态度再斟酌怎么跟你说。”

    雷东宝笑道:“给我多一倍贷款?两倍我也有地方用。你知道项东说几个月可以安装成功新的冶炼设备吗?不到半年。半年后比现在多两倍的铜材出来,我得有地儿消化它,钱给我,正好让我上配套设施。”

    陈平原听了却是“啧啧”连声:“就你个小农经济,还吹什么两倍都有地方用!人家给你专项贷款图的是什么?一直以来,图的是听个响儿,而且得响亮清脆的响儿,越快越好。你搞什么扩大算什么响儿,面条拉长点就不是面条了吗?还是面条,没有质变。知道吗,杨子荣出来先一个亮相,晃得人眼前一亮,才能赚来满堂彩。你现在算是产品出口迈出国际化的第一步,这个亮相已经获得肯定,你好好考虑考虑,下一步怎么走。”

    “国际化”,这个耳熟又陌生的新名词,雷东宝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人面前。而在此之前,他因为整合本地电缆行业,获得也是陌生的“集群效应”,因此受到好评。目前,集团奉行的则是正明主导小三起草的“规模经济”。但从陈平原的阐述和雷霆目前因出口创汇受到的实实在在的重视,看起来国际化才是必由之路,这条路毋庸置疑。

    有门了,有方向了,想到这一点,雷东宝很是兴奋。虽然至此他还不知道国际化这条路具体该怎么走,他对于国际化的粗浅理解还只有出口创汇,但既然已经有这么条路摆在他面前,那么别人走得,他雷东宝如何走不得?他看到眼前的光明前景。回到家里,高兴地叫韦春红炒出两个小菜,喝下半瓶五粮液。出狱这么多天的摸索,终于摸到结果。他出狱后已经憋闷那么多日子,经多方挣扎也只挽回些许阳光,好,这下终于出头在望。

    那感觉,就跟小老婆儿子转正,终于名正言顺了一般。只是,怎么才算是改头换面呢?

    第二天,雷东宝一早上班前先去了陈平原家,原以为陈平原昨天醉酒,今日大早一逮一个准,没料到陈平原早锻炼去了。雷东宝等了好久才见陈平原拎着一塑料袋的菜悠闲地回家,连忙上去邀请他一起去集团开会讨论方案。陈平原懒得去,只耳提面命了半个小时,让雷东宝务必以前瞻、先进、共荣为前提,设计出能让人耳目一新的突破性方案。

    雷东宝回头就召集所有中高层干部在小雷家开会。大家七嘴八舌,想出很多主意,都由小三记录在案。中午时候雷东宝一边吃饭一边问小三,大家意见主要集中在哪儿,小三说,各执一词,电缆厂的希望建成电缆城,铜厂的希望建成铜城,都希望自己的产业膨胀性扩大。雷东宝又问小三,有没有新鲜一点的说法,小三找来找去找不到什么说法是新鲜的。雷东宝心说这就是了,他一上午都竖着耳朵找新鲜点,找国际化,可就是找不到。

    雷东宝让小三下午打电话、上门向各位好友请教,他自己也打电话跟各位朋友讨论,可没给宋运辉打。他生气——宋运辉现在对他的轻视。

    综合各方回音,晚上雷东宝又留下正明、小三和项东开小会,决定出以铜原料基地为依托的电缆工业城计划。计划是项东说出来的,但项东是折中两个工业项目后提出的,以铜材加工为基础,大力发展电缆加工。但雷东宝觉得这个计划意犹未尽,没有凸显他们的出口创汇特色。正明和小三根据雷东宝的意思一琢磨,变为“以铜原料基地为依托的外向型电缆工业园区”,包括陈平原也觉得点题。

    很快,小三就把规划写了出来,规划的上半截,是雷霆已经在实施的投资,和已经产生成效的出口任务,以表明规划不是虚的,而是在实实在在执行的。下半截则是刚刚小三找大家开会集思广益想出来的,与工业园说法相配套的方案。整个方案如陈平原所言,非常高瞻远瞩,也非常规模宏大。当然,规划文案上面标明的出台时间比小三实际草拟成文时间要早近一年。

    文案出来,雷东宝看着很是喜欢,这是小雷家第一次拿出如此有水平的文案,他当即就吩咐小三复印两份,通过邮局寄挂号,一份给宋运辉,一份王老先生。当然,这一次不再是过去的那种征求意见,这次……只是给看看。

    与此同时,正明终于软硬兼施地让冯家答应把婚离了。这笔钱,韦春红拿得很爽快,没一点含糊。离婚办完,正明更受雷东宝重视,但他心有余悸,当初离婚不遂时,雷东宝曾以停职相逼于他,没一点含糊,他这个集团副总根本就不算什么。正明更认识到,他有必要更加巩固雷东宝对他的信任。因此方案出来后,正明积极活动,牵线雷东宝与关键人物见面会谈。正明在这方面的功用,非小三可比。

    为了更好实施工业园区规划,也为加大自己在集团的权重,正明投其所好,提出全方位提升雷霆集团形象,规范雷霆集团内部管理。雷东宝初时觉得颇受约束,但好在正明察言观色,整顿集团面貌的时候唯独放过雷东宝,不仅是放过,还尽量想方设法通过规范集团秘书、司机等的言行烘托雷东宝的中心地位。雷东宝起先还是不习惯,可渐渐地,他发现他虽然实际就是小雷家老大,可用形式再强调一下他的老大地位也不赖,人总有点虚荣心,雷东宝很满足于大伙儿对他的更加众星捧月。这方面,正明尤其以身作则,雷东宝更是喜欢。然而因有雷霆实力为依托,谁看到正明导演出的规范都会说声“气派”,有些私企业主也纷纷效仿。

    果然不出陈平原所料,以他的思路为前提的小雷家发展规划,很得县市两级政府的赏识。上面的赏识,加上雷东宝率诸人的努力跑动,事情开始渐渐朝着雷东宝喜闻乐见的一面发展。他们雷霆的事情,在阔别两年之后,又上了县政府月度工作会议的会桌。此后,雷东宝堂而皇之地与大小领导坐在同一张饭桌的机会几何级数般增长。

    宋运辉收到雷东宝传的规划,最先并没当真,还是在梁思申提醒下,中午去食堂吃饭时拿去打发无聊。认真一看下来觉得有些意思,吃饭回来就接着看。从规划中他看到雷东宝学会长远思考了,而且思考得显然不错,不仅考虑到自身的发展,还考虑到积极向政府靠拢,互惠互利。

    没料到梁思申却说雷东宝的规划是倒退。梁思申的意思是,雷霆应该以市场为理念设计规划,而不应该为迎合地方政府去规划自己的产业结构。梁思申还尖锐指出,雷东宝以前享受政策优惠,食髓知味,念念不忘,因此明明市场化的步子走得挺好,却非要倒退迎合,就跟戒毒出来的人放弃重新做人的机会,看到毒品又一头栽进去一样。

    宋运辉也知道对于接受市场化教育的梁思申而言,这话一点没错,但他告诉梁思申,在国内做事,如果能结合市场和政策,左右开弓,才能左右逢源。雷东宝这回的进步就在于,他终于意识到做事应该没有机会创造机会,能放眼未来制订长远的有关自己发展和与政府合作的计划,而不再是过去遇到事情才想到去政府机关求救的被动消极行为。

    但梁思申还是不以为然,她认为一个经济实体更应该向市场寻找出路,想方设法以产品质量和技术的提高来寻求长远发展,而谋求政府扶持是短期行为。不信可以拭目以待。

    正好有人来找宋运辉,只好放弃辩论,着手做事。但心里却想,即便是在梁思申接受教育的美国,不说别的,白纸黑字记录在案,而且被他这个中国人见识到的就有雅可卡接手克莱斯勒公司之后,说服美国国会,由政府担保获取巨额贷款的事例。政治与经济一向是关系密切,“政治经济学”并非中国特色。梁思申在没接触过的领域,看起来依然是理想化。不过他还是很喜欢与梁思申的辩论,梁思申总是在不经意间给他带来很多不一样的思考。就像梁思申也经常说起,从他这儿能获得很多在国内做事的思路。但宋运辉“忘了”给雷东宝打电话表示肯定。他下意识地以为雷东宝现在已经步入正轨,那么他也没必要再耳提面命。

    雷东宝将规划寄给宋运辉后,如石沉大海,他心里挺不舒服,但不愿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