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总果然是一会儿就从里屋出来,一眼就看到桌上的手表盒:“同事们都说你性格不像南方的私营业主,呀,这就像了。桌上是你拿来的?”
柳钧忙笑道:“是的,小小一只手表,实在不知道怎么感谢安总给我的这个机会,不成敬意。我们全体科研人员本来已经以为与东海一号无缘,我作为负责人真是非常愧对他们的才华,幸好有安总赏识……”
安总拿一双锋利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柳钧,直看得柳钧心中发虚,不晓得是不是弄巧成拙。幸好安总及时挥手阻止柳钧说下去,打开手表盒自己欣赏,道:“好手表,好价钱。”他拿起手表,在手腕上试戴一下,又摘下来,放回表盒,递给柳钧。“小柳,表你拿回去,我不要。”
“安总,我没别的意思,这是我刚飞去香港特意为您挑的,非常简单的一只表……”
安总轻咳一声,道:“你赶紧收回去,要不然有人进来,看见不美。我们说说合同。你们谈的,我看了,基本就这个意思……”
在安总眼睛的不断示意下,柳钧灰溜溜地将手表收回包里,听安总讲合同。因为礼物没有送出,柳钧心里很不踏实。即使安总叫法务进来安排当场签约,柳钧还觉得事情顺得有点儿可疑。太好的事情总是不符合自然规律,柳钧差点儿疑心这份通过传真与律师商量过的合同会不会有漏洞。
等法务拿合同出去敲章,柳钧忐忑地听办公室门轻轻合上,他心说合同都签了,务必花言巧语将手表送出去。这么大的一个技术合作合同,安总又一直大方地拿他做科学家殷勤招呼着,他要是连一只手表都送不出去,那真是脑袋有白痴嫌疑了。凭直觉,安总不是宋总那种人。
但安总又回去里屋了。等法务高效迅速地敲完章回来,安总才换了一身休闲的服装出来:“我这一趟辛苦了近半个月,走,跟我打高尔夫去,手痒了。”
“我……不会。”柳钧这才后悔不学高尔夫,当初钱宏明可是苦口婆心教育他,让他拿高尔夫当雪茄,当年份红酒,当一切上流社会交际的工具,可他不听,不愿浪费时间在这种没多大体力消耗的运动上。
“不会就跟去散散心,晚上我请你吃渤海湾的海鲜,看看跟你们那边的海鲜有什么不同。你是个科学家,我不请你喝酒。”
柳钧被安总的好搞得晕晕的,跟着安总上了安总的奥迪A8。见安总不用司机,他连忙主动请缨。开车的时候,柳钧总觉得安总在观察他,审视他,他不知这是为什么。安总问他与东海宋总的交情,柳钧如实相告,一再表示他非常敬仰宋总。
安总说宋总与他虽然是同届大学生,可年龄相差一轮还多。他是老三届的,等毕业已经三十多,那真是争分夺秒地抢时间工作,都忙得顾不了家庭,顾不了孩子,让孩子跟着他受了很多委屈。他问柳钧见过宋总的孩子没有,又问宋总的孩子在哪儿读书。柳钧依然如实相告,不过没说得太详细,何况他是真的知道得不多。
安总眼见宋运辉对柳钧提携有加,那绝对不是泛泛的关系,心说柳钧绝不可能只知道那么点儿,就笑道:“你还真是科学家的脾气,说话这么谨慎,口风很严嘛。”
柳钧微笑道:“真是只知道这些。安总的儿子与宋总大女儿应该差不多年龄吧,高考了吗?”
“唉,说来话长。”原来安总平时工作忙,很少有时间看顾儿子的作业,于是耽误了儿子学业的底子。等安总意识到高考在即,连忙从高一开始抓儿子的功课,却已经回天乏力。考虑到国内变态的高考,他们把儿子送去澳大利亚读书,目前已经快上完大学二年级。一说起儿子,安总也变得絮叨起来。
“留学很苦,我早年留学的时候还可以替老板做项目挣钱,像本科出去的大多只能出去勤工俭学。”
“是啊,别看我这边坐好车吃好饭店,可那都是公款消费,每次儿子回家那吃相……”
柳钧听到这儿,忽然福至心灵,忙道:“安总,再苦不能苦孩子。要不安总给我个澳大利亚那边的地址,我直接飞过去一趟,去看看小兄弟。我德国籍,出入境方便。”
安总终于勉强答应,交出儿子在澳大利亚的地址。柳钧心里这才踏实了,下了车,安心跟安总学高尔夫球,然后不客气地跟着安总吃了一顿渤海湾海鲜。有新鲜的鲍鱼盐灼着吃,有新鲜的海参凉拌着吃,吃得柳钧心花怒放。合同签了,把安总私了了,他心中大石尽去,胃口尽开。
回到家里,由崔冰冰亲手操刀,兑了一大笔美元,一小半拿现金出境,一大半放在柳钧德国的银行卡里,当然,没忘记带上那只手表,直接拿给安公子便是。另一边,研发中心的东海一号分段项目全面启动。
柳钧先北上去安总家里拐了一趟,捎上安家带给宝贝儿子的衣食用品,才南下广州出境。事情既然做了,就得多花点儿心思和精力,将事情做得圆满彻底贴心,送钱得表现得心甘情愿。
于是,柳钧回家后很快接获通知,北上拿汇票去也。第一笔款项于合同约定日期,一分不差地支付了。
取银行汇票,必得经过财务主管之手。若是不打点好财务,即使安总再强权,这种国企的财务主管也能动用各种借口,让你很没脾气地等上半个月。再说,能安稳坐正安总手下财务主管位置的人,毫无疑问是安总的心腹。柳钧若是不孝敬一二,在财务那儿吃瘪的话,安总断不可能为他主持正义的。柳钧很知道好歹,不仅送了礼物,还请吃饭。
等三杯酒下肚,财务主管透露一点儿风声,公司现在经营状况并不好,已经连续半年亏损,今天付款的钱还是安总亲自出面筹措。
柳钧很是惊讶,按说今年年景转好,全国上下订单都不错,像安总公司这等实力雄厚的应该日子更好过才是。再说,长三角珠三角地区今年还受困于缺电呢,他都觉得今年年景好于去年,安总公司怎么会反而难过了?面对柳钧的疑问,财务主管只是一笑,灌再多的酒下去,也不肯多说了。
柳钧觉得诡异,但也不再打听,言多必失。只是回来后暗自留心。同业之内,只要留心,总是能听到一点儿消息的。听说安总与一家实业公司比较牵扯不清,那家实业公司背后隐隐有安总的影子。柳钧心里就奇怪了,那么安总为什么还要花大钱支持他搞那研发。他心里将此事存上了,花钱时候有了点儿打算,以免未来两笔款子若是不济,不至于影响全局。
工厂的麻烦事永远不会断,不等柳钧按下研发中心的这头,那边车间与罗庆的销售闹起来了,柳石堂在两边周旋都没用,两边都非常强硬,而且也不是很听柳石堂这个太上皇的,他们都只认柳钧。柳钧从澳大利亚回来,一下飞机就直奔工厂以居中调停。
原来,今年夏天以来,本地普遍缺电。前两年也偶尔停电,但那时候停电前比较慎重,电业局还会来个通知。而今年缺电情况严重,电业局经常眼看着负荷不行了,就拉掉一片。而工业企业是最怕没通知就拉电的,临时拉电最大问题是出人命事故,至于临时拉电造成的经济损失,那就是家常便饭了。工业区成了电荒重灾区,虽然上面有保生产的通知,可是只要气温一超过35℃,车间生产管理员就得战战兢兢等拉电。腾飞原有两台柴油发电机组可以保证临时急用,供几台不能停的机床吊性命。可是经常断电,订单却得按时完成,两台柴油发电机就不够用了。
在工业区企业的联合努力下,电业局终于答应网开一面,改成有规律地停电,即停二开五。若逢供电紧张,那么会在预先通知的情况下,改成停三开四,甚至停四开三。在协调会上,柳钧得知,原来经常拉闸限电的原因很复杂,不仅仅只是当今人们生活富裕了,开空调用电花钱如流水不眨眼了的原因,而是许多原因的综合。有去年至今的干旱天气造成水库库容告急,本地水力发电大大削弱;有国家整顿小煤矿,导致电煤产量减少,电厂无米开锅;有本地变电所的负荷跟不上本地电力需求的蓬勃发展,而新变电所的建设又需要时间,最早明年年底才能投入使用;还有本地一家中号电厂因环保需要,正好停机整修,准备改烧煤为烧天然气……等等。总之那么多原因凑在一起,电业局领导明告众老板,不要存侥幸心理,拉闸限电在近两年内只会加剧,不会减轻。
协调会一结束,柳钧无奈拨出款项订购柴油发电机去了。可此时正是普遍电荒,那家柴油机厂顿时朝南坐了,即使白花花的银子捧进去,也得排队等它将产品做出来。柳钧已经等了两个月。可是订单不等人,尤其是外销订单,装船时间只要差一天,外商就可以凭此拒付,那损失就看不见边了。罗庆为此经常与车间协调,可是车间也是不得已,换上的模具,编好的程序,不可能今天为赶你罗庆的工就撤下,明天赶完再装上,成本不允许。最先彼此还能讲大局,久而久之,彼此就有了争执,等柳钧出差澳大利亚,鞭长莫及的时候,两下里终于吵了起来。
柳钧耐心先听车间主管跟他发牢骚,劝慰了几句。又叫来罗庆单独谈话,也是听牢骚的时间居多。等罗庆说完,柳钧也郁闷地道:“给两台新发电机造的车间早已万事俱备,连配套柴油罐都已经完工,这两台发电机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们,你这几天问了没有?”
“怎么没问。他们的产品有一半被政府调用,我们的单子已经被我催着提前再提前,最最起码还得等到下个月底才能发货。”
“还得俩月,我们的柴油机又不是非标……他们发货的时候,我们可以去拦路抢劫两台吗?”抢劫当然不现实,“行贿多少,可以让提前发货?都秋天了,眼看要冬天,还停电个没完。”
“太上皇早去沟通过了,别家也同样心思。”
柳钧想半天,打电话给他爸:“加码!狠狠加码,不惜血本地加码!本周到货!”发电机再拖两个月不到货,腾飞损失只有更大。钱塞哪儿不是行贿,为了东海一号可以下血本,为了柴油机一样可以下血本。开门七件事,四周无数嗷嗷等钱的嘴。
柳石堂却心疼白花花的银子,他带着现金眉开眼笑低三下四地去柴油机厂成品库门口趴了一天,就直接拎钱进了专门给柴油机厂做运输的物流公司。他只出血两万块钱,第三天,两台本该属于别家的柴油机就进了腾飞的门。物流公司当然有一套说辞,无非是过境的时候被地头蛇劫持,无奈进了腾飞。生米煮成熟饭,柴油机厂也只能认了,派出安装工,送来装配图,拿走腾飞的尾款。
这件事,给归来后一直追求正统高端的罗庆上了一堂课,一堂立法其上,取法其中的课。
果然,电业局所言不虚。过了秋季,虽然歇了夏季空调用电,冬季取暖用电很快跟上了,依然是停电,停二开五的那一周就跟赚到了一样,大多数时间是停三开四。而且因为居民用电拉闸搞得民怨沸腾,政府的态度从保证生产转向保证生活,于是工厂用电更加紧张,唯有借助柴油发电机。用电费用的高企,大大侵蚀了产品的毛利。可是能不做吗?不能。他们宁可毛利降低,也不能丢失已经占据的市场。工业区不少企业是与不愁电的北方公司竞争,本来就是利润微薄,电费一涨,只有乖乖配合电业局的停电通知,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研发中心也不得不用上柴油机发电。为了保证设备的运行,而且柴油发电成本太高,大家唯有减少取暖用电。恰巧,崔冰冰怀孕了。大冷天窝在冰冷的大别墅里不是办法,两人只能搬去城里住。柳钧住处的大楼由于开了不少公司,人员进出混杂,大楼设施损毁严重,电梯小状况不断。两人不敢住那儿,还是暂居崔冰冰的家。
[1]那摩温:英语numberone中译,被称为洋泾浜话,意思为第一、首席。
2005年
把骨干变为股东,为公司注入活力
元旦假期,钱宏明请柳钧和崔冰冰来家里吃饭。他今年又买了两套上海内环的房子做投资,他忠告柳钧一定要买房子,看这形势,买房子除了是添置产业,也是保值增值。他说他看到国外报纸说人民币未来走势将是对外升值对内贬值,那么私人钱财保值的最有效的办法是添置房产,最笨的办法是储蓄。
崔冰冰的钱不愿捆死在不易变现的房产上,她的钱自有她的投资渠道。而柳钧则是说他的投资就是腾飞,何需另外考虑。钱宏明也没办法,只好拉柳钧问给嘉丽买车,既要美丽,又要结实,还要容易泊车,最好买什么车,他自己想买一辆超跑,该选哪个品牌。两个男人讨论的时候,崔冰冰心里替钱宏明计算,一辆超跑,一辆嘉丽的车和两套上海内环的房子,再加上钱宏明手头留着的,钱宏明这一年得赚到多少钱啊。她忍不住又在心里替柳钧算算2004年一年来的收入,当然不少,可是,柳钧能学钱宏明的潇洒吗?柳钧挣的钱,不得不为了保持在业内的先进地位,不断投入到设备更新换代上去,要不然就是不进则退,沉舟侧畔千帆过。所以看似柳钧挣得不少,其实能拿出来用的并不多。
离开钱家后,崔冰冰无法不感慨,务实,不如务虚。做实业投入大,产出小,非常考验一个人的耐心。尤其是两人回到家里,黑咕隆咚的楼道,陡峭的楼梯和一个SARS下来满小区乱窜的野狗,连柳钧也心理不平衡起来。想到钱宏明尽一切可能为家人提供最好的生活环境,他却让怀孕的妻子住回婚前的房子,非常对不起崔冰冰。而且,想到钱宏明今晚阔气的用钱计划,他想到,他似乎无法做得比钱宏明更好。他心里挺焦躁的。
春节之前,钱宏明开回一辆宝马M5,说超跑太招摇,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捆着两三百万在街上跑,太不低调。柳钧心里却被刺激得不行,找到申华东这个开发商,内定一套好位置的。总算买了一套比钱宏明大的房子,柳钧算是安心了点儿。他觉得最近状态不对,竟然杀熟嫉妒起好友来了。
春节,柳钧又带着崔冰冰去宋运辉家拜年,惊愕地发现宋太太梁思申也怀孕,再一想也是,人家美籍华人,不受计划生育政策限制。他以后也可以做到。
崔冰冰最近因为学摄影,为了将菜拍得美观,就比较追求美器,对瓷器啊托盘啊之类有了点儿研究。到宋家一看就看出门道,却又看不出那些器物究竟水有多深,顿时眼花缭乱了,若不是忌惮宋大神,她可真想将面前每一只盘子抓起来看看盘底究竟描着什么印,坐那儿一颗心猫抓猫挠的。终于开口问梁思申了,梁思申却说都是些高仿品,自己搜罗了照片找相熟瓷厂做的。崔冰冰想到自己趁去上海述职时候赶紧买名牌的英国瓷器、日本瓷器,这境界啊,没法比。再看屁股下面坐的、桌上摆的、地上滚的,无一看得出门道,又一看就知道很有门道的,崔冰冰明白了,这才叫富贵到极致之后的低调,钱宏明那算什么啊。
崔冰冰面对钱宏明的奢华,又何尝心理平衡了,为柳钧大大地不平,可今天到宋家一看,对钱宏明完全没了想法。她心里笑嘻嘻地想,钱兄啊,任重道远啊。
宋运辉家高朋满座,柳钧坐坐便告辞了。宋运辉倒是亲自送出来,还问他东海一号分段研究进展如何。柳钧心里一直想问宋运辉如何在东海集团坚持了那么多年,但最终还是没有问,他想到宋运辉经常夸他坚持理念,他怀疑答案就是这个。可坚持理念这东西,知易行难,身边的诱惑这么多,前途的诱惑又这么少,得有多少精神动力,才能将理念坚持下去呢?
崔冰冰也有大量朋友客户需要拜年,柳钧载着她到处跑,直把车后厢的礼物送空了,两人半夜才回家。这些礼物,当然一大半是送给过路神仙。当柳钧这个个体户看到流水般的礼物送到崔冰冰手上,顿时叹为观止。像他这种个体户,可能收到几件几百块钱的象征性小礼,而总体则是入不敷出,不像崔冰冰可以有来有往,颇有盈余,还可以转手交给柳钧送人。这年头,无礼简直没好意思出门见人。
开春起,房地产市场的热度忽然蔓延开来,不仅买房子的人感受到热度,连本身不想买房子的人面对报纸上的巨幅房产广告,和房产展示厅门口漏夜排队的购房人,不知不觉地也关注起房产来。这时候,市面上热传着一个中国老太和一个美国老太的买房故事,不少人的思想即使没有被几年前银行按揭贷款消息的推出而打动,此刻也被两国老太太的买房故事撞了一下腰。
但房地产市场的全面趋热,并未带动本市二手房中介市场的水涨船高,这到底有点儿出乎钱宏明的意料。钱宏英与弟弟不同,她这几年卸下包袱后,也挣了不少钱。与弟弟一起开起中介公司后,为了装点门面,接手了钱宏明早年买的宝马三系车子在用,钱宏明感觉那车子已经太旧,劝姐姐再买辆新的,车钱从公司里走,不要姐姐单独掏腰包,钱宏英却不肯,她不舍得。金钱来得太不易,节俭的习惯已经在她心里生根,一时哪儿改得了。有时自己外出,她还心疼宝马的油耗,宁可坐公交呢。去年自家开公司,收入大增,可是吃穿支出也多不到哪儿去,钱宏明总是鼓动她将钱交给自己,可以炒期货,可以放债,可是钱宏英还是选了自己最熟悉的投资:买房。
这个行业她做了那么多年,里里外外全都熟悉,除了吃面子抢街面房,就是想办法买小套型。开发商为了追求利润,一般不愿做小套型,市面上小套型很少,需求却很大。因此每个楼盘开出来,先被哄抢一空的总是九十平方米以下的小套,钱宏英就专门想方设法买这种小套,公司资金投资的小套等价格上升便出手,自己投资的就不急了,做好按揭长期持有,慢慢地还贷,顺便将房子简装一下租出去,钱在她熟练的手里滚得很是顺滑。
钱宏英的朋友挺多,她身边也并非无人追求,连弟弟也有意给她介绍过男人,可是她对结婚并不热衷,甚至有点儿逃避,她想不出如果与一个人长长久久地生活的话,能不能对那人隐瞒一段历史,或者隐瞒得了吗?若是那段不堪的秘密泄露了,结果会如何?钱宏英不愿想与秘密有关的一切,干脆单身着,也算顺应大势。这年头,据说有点儿事业的都叫女强人,女强人都嫁不出去,那么多老大难,不多她一个。
工作,则是游刃有余。一个女人,有钱又有闲,不免学学瑜伽、跳跳芭蕾、学学插花、练练书法,虽然年纪越来越大,气质却是越发珠圆玉润,与弟弟钱宏明走出去,都经常会被人误会。
江南五月时候,已经繁花似锦,有业内友人邀钱宏英去东北吃新上市鲅鱼做的饺子,钱宏英第一天接到邀请,第二天就背着双肩包上路了。清早终于从上班族手中抢得一辆出租车,杀奔机场,好歹在最后一刻冲进安检。她晓得这时候不用跑了,就好整以暇地快步登机。她那排位置靠窗坐着一个补眠的胖男人,中间坐着一个看似年轻的男人,正扭头对着窗借一些天光看资料。她想,挺用功的打工族。
钱宏英才刚揭开行李箱盖,下面就有人问:“需要帮忙吗?”
“谢谢,不重。”钱宏英心说今天真难得,出门遇到好人。她将背上的双肩包扔到行李箱,关上门,就低头微笑想再表达一下谢意,可是一看抬头看她的那个人,脸色一下变了。冤家路窄,原来是柳钧。
根据合同约定,腾飞在五月向安总公司进行一期技术交底,并申领二期的资金。柳钧反正了解东海一号研发的所有细节,再说申领二期资金的事情也唯有他自己出马,他索性一个人飞过去一趟,两件事情并一块儿做。不料飞机上撞见最不想见到的人。
正好空姐过来,两人不约而同开口要求升舱,可是很不巧,今天飞机全满。柳钧郁闷得一脸默然,心说跟谁换个位置呢。可偏偏他坐在中间,无法行动。钱宏英也想到换位置,可此时心烦意乱,想不出措辞,索性闭目静坐,眼不见为净。柳钧郁闷了会儿,只能再看资料,此时怎么也看不进去,只得将资料收回包里,也闭目假寐。可是谁又能真正睡着。而且柳钧想到旅程两个多小时,一直这么老僧入定一般坐着,会死人。他心里开始同情电视直播里面那些开庄严会议的大人们,有些还在温暖的室内穿着厚厚的民族服装呢。
谁知,柳钧还真睡着了。
听到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钱宏英心头松懈,才敢活动一下手脚,找个合适姿势。飞机早已冲上云层,机舱完全亮堂。钱宏英小心看一眼旁边的人,想不到这当年的毛孩子现在也老了,鬓角略显霜花。她不禁想到自家弟弟钱宏明,目前头发已经白多黑少,焗黑了反而更显古怪,索性天气稍暖便剃了个光头,别人除非贴近了细看,否则还真不大会留意白发茬。这些人,都很操心,而且不是一点点的操心。
钱宏英叹了声气,拼命想让自己想别的事儿去,可是不大成功。脑子乱得很,总是往过去那些事儿上拐。谁都不愿做昧心的事儿,早年她告诉自己,最不是东西的是柳石堂,作孽的是姓柳的,而她只是生存。可是偏偏在她爸送医院那天,柳钧将一件西装套在又冷又精疲力竭的她身上。只是西装压肩膀上的小小冲击,她心中怨天尤人的外壳给击碎了,扪心自问,她确实对不起柳钧,她确实做了违背天良的事。可直面错误是痛苦的,好在有父母接连去世的打击来掩饰,她在那段日子里九死一生地煎熬着,无法跟谁倾诉,只能一个人煎熬。在弟弟无言的帮扶下,她总算走出来,活下去,拿工作塞满生活。
钱宏英坐立不安了整整两个多小时,连旁边的几个乘客都能看出她的烦躁。等明显感觉到飞机下降的时候,她终于鼓足勇气,推醒身边的柳钧。见柳钧睡眼惺忪地看向她,钱宏英立刻清清楚楚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她见到柳钧一脸迷茫,并未领会,她不管了,刚才说出这几个字,仅仅只是她的表态,她并不指望柳钧有任何和解表示,那不可能,她说出来就行了。
飞机正好落地,钱宏英立即起身取包,拿上就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柳钧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醒过来,看着钱宏英的背影,他想到刚才明明听到一声“对不起”,什么意思?可怜柳钧刚苏醒的脑袋塞车了好一会儿,一直塞到飞机停下,才想到,没有原谅。他恨自己睡着,没能当即反击,让钱宏英摆了一个姿态。他煎熬多年,才能放过爸爸,原谅钱宏明,而对于钱宏英,没有原谅。
柳钧心里好生憋气。沉着脸出去,却意外看到有人举牌接他,竟是安总派来的。柳钧不得不想到此来的重大使命,忙压下闷气,换上笑脸,与接他的人打招呼。安总如此客气,柳钧反而担心第二笔资金的到位。
司机对柳钧也很客气,一直问柳钧能不能做成东海一号分段,说公司现在没有拳头产品,都等着东海一号分段来撑门面呢。柳钧很奇怪,道:“你们的技术力量很强的,怎么会没有拳头产品?”
司机见怪不怪地笑道:“我们现在不是国家抱着啦,没有国家给的单子,我们没法跟你们这些公司竞争。做同一种产品,我们的成本就是比你们的高。高哪儿?高我们有那么多的人要养活,你们一个人干的活儿我们四五个人干,你说怎么行,技术科再研究什么东西出来都养不活我们。安总说你们研制出来的产品国内以后只有我们一家做,可以卖大钱,对不对?我们全公司现在都指望你们啦。”
柳钧想到,以前爸爸厂里的工人他可以一个不剩地扔给杨巡,甩包袱,就是因为那些人干不了现在腾飞的活儿。可是安总不能甩,这些工人都是正式工,都得养着,而且年纪一把的人还无法分流到三产去。可是真正能操作新设备的只有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人,即便安总三头六臂,也无能为力啊。柳钧开始理解安总的一些举动。
司机不断询问东海一号分段究竟有多神奇。柳钧正想摆脱来自钱宏英的阴影呢,就非常重视地、深入浅出地给司机讲解东海一号分段的先进之处,困难在哪儿,为什么可以在国内领先,目前类似设备成本是多少,但国外产品目前实际销售价格又是多少。司机到底是在这个行业混了那么多年的,跟柳钧对答得有模有样。
柳钧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师傅啊,既然上班工资还不到一千,为什么不出来开出租车,您这车技多好啊。”
司机笑道:“开出租车多累啊,一天起码做十二个小时,成天都在路上,一个月挣个两三千的,多劳碌呢,连喝酒时间都没了。我现在钱少,没错,可我是国家管着,钱少归少,做人安心。柳总我看您三十多了吧?”
“是啊,师傅您四十出头?”
“我五十啦。您看,我不操心,我闺女起码一个月才能从我头皮找到一根白发。呵呵,再做几年,我就退休拿劳保啦。您说,我们厂早年跳槽的那些人,去你们南方做得辛辛苦苦的,也就赚点儿辛苦钱吧,往后还没劳保,哪有我们过得舒坦。我们都是普通人,别好高骛远,日子过得安心就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