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君须记】
除了哀婉,容若也深沉,大约是身陷官场覆雨翻云的事看多了,免不了"吟罢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的消沉,就少了几分任侠江湖气,唯一例外的是答顾贞观的一阙《金缕曲》。这一首看似信笔拈来,数个"君"字,又两个"身"字,全抛开词家死规矩,情感若红日喷涌而出,叫人读了大呼痛快,是可以佐酒忍不住干一大浮白那种痛快!
容若似被风吹落错地方生长的种子,感慨着"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仿佛这荣华是老天硬塞给他的。他终其一生不识命运安排的轨迹,桀骜不驯,内心做困兽之斗。同是"乌衣门第",容若吟出这句话身世之叹甚重,没有"乌衣巷口夕阳斜"的惘然,读不出对世事的感谓。不以权贵为喜,不以门第为傲。他落落清朗,隐隐落泊。反而赢得一帮狂傲不羁的江南名士折节下交。
梁汾,是顾贞观的号。清康熙十五年(1676年)顾贞观应明珠之聘,为纳兰家西宾,容若与他一见如故引为挚友。
这阕《金缕曲》即是容若认识他不久后在《侧帽投壶图》上题的词,既为自己写照,也为其交游写照,中间还交错着对娥眉谣诼的感慨,又照应了答应顾贞观营救吴汉槎的事,运笔疏朗有致,而情感又沉着跌拓。
我个人最喜当中"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几句,直抒胸臆,意态激扬。言辞间大有扬眉剑出鞘的侠气纵横。男人太激扬了往往不好,有讲大话的嫌疑,一股艺术青年舍我其谁的酸味。但像容若这样缠绵悱恻的主儿,偶尔放荡形骸,无忌世俗礼教一把,狂一狂,倒叫人替他高兴!想来大家是差不多的心思,故此词一出世,就成为《饮水词》传扬千古的名篇。
古人说,得黄金百两,未若得季布一诺。人生得友如纳兰容若,何止胜却黄金百两?要不是顾贞观走了纳兰的门路,恐怕就有个黄金千两也未必能把吴汉槎从塞外救回来。倒是纳兰说道有酒唯浇赵州土,大话罢了:他也不过是个赌书泼茶的主儿。以他当时的地位,倘要效法平原君,估计等不及食客盈门,就被御史参了。
关于这阕词,有很多附会之说,有人说,"后身缘、恐结他生里"之语不祥,而后来容若果然壮年而卒,仿佛词谶。谶的这种说法由来已久,大约由唐开始,唐以后说法更甚,人们开始相信诗文是一个人的心气所致,照应他一生的命运,像擅作"鬼语"的李贺,不但一生命途乖觉,而且短寿,二十七岁即亡故。
《炙砚琐谈》里有一段附会更是好玩:写容若与梁汾交厚,写《金缕曲》有":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而梁汾答词亦有"但结记、来生休悔"之语。容若殇后,梁汾得梦。梦中见容若曰:"文章知己。念不去怀。泡影石光,愿为息壤。"是夜,梁汾得一子,观其面目,宛然是容若,知为其后身无疑,心窃喜。弥月后,复得一梦,梦容若与己作别。醒来惊动。询问之,其子已卒。
注:西宾
得黄金百两,未若得季布一诺:季布,汉初楚人。楚汉战争中,为项羽部将。后归汉,任河东守。布以任侠著名,重然诺,楚人有"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之谚。见《史记·季布栾布列传》。后以"季布一诺"为重然诺而不失信用之典。
金缕曲简梁汾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吴季子】
因为梁羽生先生太喜欢纳兰容若(具体证据是《七剑下天山》),除了《七剑》之外,他还不止一次在随笔里提到纳兰容若,引起了同为武侠宗师的金庸的兴趣,于是金庸就写了一篇相应的短文——《顾贞观的"赎命词"》来回应他,将容若和梁汾营救吴兆骞的事,以及吴兆骞这个人都写得详尽而生动,我认为可以做为这阕《金缕曲》的注解。因此把它转述下来——"吴兆骞是江苏吴江人,从小就很聪明,也因此颇为狂放骄傲。据笔记小说上说,他在私塾里念书时,见桌上有同学们除下来的帽子,常拿来小便。同学们报告老师,老师自然质问他,他的理由是:"与其放在俗人头上,还不如拿来盛小便。"老师叹息说:"这孩子将来必定会因名气大而惹祸"这话说得很不错,在封建王朝中,名气大正是惹祸的重要原因。
另一部笔记中还说他一件逸事:有一次他与几位朋友同出吴江县东门,路上忽对汪钝翁说:"江东无我,卿当独秀!"(为刘宋时袁淑语)旁人为之侧目。
吴兆骞虽然狂放,也确实颇有点才气,对朋友也很热情。吴梅村把他与陈其年、彭古晋三人合称,名之为"江左三凤凰"。
吴兆骞是当时著名的边塞诗人,他的诗风格遵劲,当时传诵的名句有"山空春雨白,江迥暮潮青"、"羌笛关山千里暮,江云鸿雁万家秋"等。他的诗集叫做《秋茄集》,袁枚《随园诗话》中说他原本七子而自出精神。
至于他所以获罪,是为了科场事件。顺治丁酉年,他去应考举人,考中了。后来发现这一场考试大有弊端,于是皇帝命考中的举人们复试一次。他学问和才气都很好,本来不成问题,大概因为复试时气氛十分紧张,心理上大受影响,竟然不能把文章写完,结果被判充军宁古塔。这是一件株连极广,杀人甚众的科场大案。清人入关伊始,主要是借此大杀江南人士立威。吴兆骞完全冤枉,当时名士们都很同情他,写了许多诗词给他送行,吴梅村的《季子之歌》是其中最有名的。当中有"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之句被容若化用在《水龙吟》里。
顾贞观(梁汾)当时与他齐名,他被充军时曾承诺必定全力营救,然而二十多年过去了,顺治换了康熙,一切努力始终无用。顾贞观自己也是郁郁不得意,在太博纳兰明珠家当幕客,想起好友在寒冷偏塞之地受苦,于是寄了两阙词给他,那就是有名的两阙《金缕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