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有杨过那样绝色亮眼的男儿,湖海断涯边的一遇。际遇如斯,心境如斯,至情狂放如斯,才会得容若词中光明磊落。
金缕曲
生怕芳樽满,到更深、迷离醉影,残灯相伴。依旧回廊新月在,不定竹声撩乱。问愁与、春宵长短。人比疏花还寂寞,任红蕤、落尽应难管。向梦里,闻低唤。
此情拟倩东风浣。奈吹来、余香病酒,旋添一半。惜别江郎浑易瘦,更著轻寒轻暖。忆絮语、纵横茗碗。滴滴西窗红蜡泪,那时肠、早为而今断。任枕角,欹孤馆。
【欹孤馆】
容若在静夜起相思。酒不但不能排解愁情,反添起惆怅。愁情绵绵不绝,比这春宵还要长。
心中此际的孤独无聊,比疏花还要寂寞。唯有梦里才可与你一会。人瘦若江淹,拟请东风洗去忧愁不但不能,反倒添愁添恨。为卿相思如瘦花,偏又遇这轻寒轻暖的世界,身心竟似不堪其累。原来当年剪烛西窗,对面絮语之时,我们已在为可能到来的离别而伤心了。如今在孤馆独宿,离思撩乱之时忆及当初的情景,心里更是情浓恨深。
这一首,有人解做怀友,有人解做悼亡,而我觉得容若此词的高妙恰好是这种模糊暧昧。上阕看是怀伊人,下阕读是怀故友,轻易将两种感情拨弄地像两生花亲密交缠。实在是爱煞那一句"人比疏花还寂寞"。意境清疏,用情深切,是非得口齿嚼香对月吟,才有是笔花照人的好句。容若将自身与庭前花比,红花落尽,花枝萧疏,这花是如此孤寂,然而人却比这疏花还要寂寞。他正是这样软玉娇花似的一个人。
容若独居寓所写出的词心情潋滟,并非不香艳不感人,然而我总感觉有点虚。不单是这一阕,论起饮水词来都有这样虚浮华丽的感觉。读多了就好比言情小说看多了一样,是一个套路。
说起独宿旅寓,身世之叹,就总想起柳永的《戚氏》,实在堪为绝唱。宋人有赞誉:"《离骚》千载寂寞后,《戚氏》凄凉一曲终。"莫以为以《离骚》比《戚氏》是一个时代人的偏爱,《戚氏》孤峰独绝,后世几乎无词可比。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鸣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戚氏》
《戚氏》调是柳永创立的长调慢词,全词二百一十二字,是长调中最长的体制之一。古代文士对行文句法极其讲究,为了突破以往骈体过于整齐匀称的格局便以散体造就疏密相间跌宕生姿的效果。另一方面为了不致过于松散拖沓,又借骈体穿插其中加以整合,从而达到疏密相间,红花白蓼的效果。《戚氏》写景抒情,叙述骈散交织,一气呵成,音韵也有说不出的和谐。
为抒情而抒情,因写情而抒情,是为文的两种不同的层次。容若才情虽高也还只停留在前一阶段,运笔之间还可以看出转折的痕迹,而且用词也嫌秾丽。语言的过度华美会影响文字的承载力,过了奢华浓艳的心境以后再看,就不如简练的文字有力;三变却是已入了第二层的人,家常絮语,却宕开笔去写,文脚细密朴直。他一生的经历机遇都可以在这二百一十二字中找到痕迹,又仿佛无迹可循,三变的文法好比湘女手中的针线,明明一针一线都是用心,却显得若无其事,织出精细的"双面绣",可以透观。
天涯羁客,念念功名,夺身追逐而又无法甘愿,这样的人茂密如荆棘。生命原质原是不可停留的,自身湍流跋涉也许遇上一个险滩就粉身碎骨。时间,责任,俗世标准却又时时在其间督促我们力争上游。
容若华丽而落泊,三变落泊而华丽。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是人生的两种形态。
金缕曲
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麟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有限好春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
东君轻薄知何意。尽年年、愁红惨绿,添人憔悴。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公等在】
看到容若词中"大笑拂衣归矣"一句,以我丰富的武侠知识,不禁条件反射地想起了李白那首《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閤下,白首太玄经。
这首诗被金庸用在《侠客行》的开篇,叫人记忆犹新。李白所歌颂战国时代魏国的两位侠客:侯嬴和朱亥。秦军围困赵国的都城邯郸,赵国的平原君向魏国的信陵君求救。侯嬴设计帮助信陵君窃取兵符;朱亥随同信陵君从魏将晋鄙手中取得军权,信陵君率领军队,击退秦兵,救了赵国。侯嬴因年老不能随信陵君救赵,于是自刎而死。容若这阕《金缕曲》所赠的不知是谁。不知是什么样的任性豪侠之士,竟然当得起容若一声"大笑拂衣归矣"。又或者根本就没这个人,容若只是在倾诉内心的想法和自我的感受。
《侠客行》和《金缕曲》两诗词一写侠客一写文人,看上去很远,其实是有共通之处的,文人的侠气和侠客的侠气不同又相通。太白侠名卓著,"好剑术",遍游蜀中山水名胜,二十五岁才"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文名更是震古朔今,"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他是借咏信陵君门客的事,来表达自己想结识像信陵君这样的明主以成就自己"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靖一"的政治抱负。现实却给了他无情的打击。天宝初,李白已四十二岁,因道士吴筠及贺知章推荐,被唐玄宗召入长安,供奉翰林,但不久即遭谗去职。安史乱起,永王李璘率兵路过九江,邀请李白参加了他的幕府。李璘兵败被杀,李白被流放夜郎,中途遇赦得归。两年后,李光弼率军讨伐史朝义,太白以六十一岁高龄还决意从军,终因衰病未能如愿,依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不久便逝世了。李白借《侠客行》表达了自己欲求明主展抱负的想法,他是一个志气超然的男人,坚持理想而不沉迷于功名。一身干净如带露的青竹,繁华三千东流水,洗过更见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