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要完

作者:南方赤火

钥匙的确是王全亲手交给林玉婵的。

这是王掌柜的请君入瓮之计——他不敢直接得罪洋人,于是打算设计一出空城计,放苏敏官进入炒茶作坊,让他尽情看个够——当然,留在那里的线索,比如茶叶的重量、火候、温度标准、炒制时间记录等等,都会是专门制作的错误版本。

让洋人取个假经,等他们万里迢迢的把“秘方”送去印度,认认真真实践一番,却炒不出像样的茶叶,他们也只能吃哑巴亏,不会怪到德丰行头上。

这就是王掌柜的如意算盘。

又不失跟洋人的和气,又能暗中阴一把,简直完美。

林玉婵接过那钥匙的时候,也觉烫手。但王全充分信任她的能耐,她也不敢拒绝。

毕竟卖身契都在人家手里呢。

她觉得自己演技还不错。一直跟苏少爷谈笑风生的。

可是“妙计”刚说出一秒钟,就被苏敏官看了个底儿掉!

林玉婵:突然尴尬。

她强颜欢笑:“不是,您想多了……”

苏敏官轻轻叹了口气,郁闷道:“看来救命恩人也不过如此。阿妹,我不求你回报什么,但你要是恩将仇报,我心好凉……”

“但你要真那么想我也没办法。”林玉婵不慌不忙说完后半句话。

苏敏官的絮叨戛然而止。他眸子里闪过一瞬间的犀利,又马上用睫毛盖住眼神。

“你是说……”

林玉婵这副身子毕竟只十五岁。她充分发挥小屁孩的无赖优势,笑眯眯道:“所以呢,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只是个传话的。到底信不信,你自己心里有数。”

说完,袖子里摸出个纸包,里头是一枚带螺丝孔的铅弹,丢给苏大少爷:“给,拿去玩。”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跟正主学的。

苏敏官哭笑不得:“你这么拆你东家的台,何苦?”

她什么时候也学会故作高深了?

倘若请君入瓮之计为真,那她后面那些暗示已经很明显了:这就是个局,别信。

倘若这不是王全的授意,是她擅自跑来告知他炒茶作坊的日程表,那她更是直接撬茶行的墙角。

横竖她都冒风险。

苏敏官很快捋顺了这个逻辑,只能强行领情。

“我明白了。还有事吗?”

林玉婵故作深沉不说话,津津有味开始吃点心。

虾饺啊。来到这个世界头一次吃虾饺,没有添加剂,纯手工制作,还是公款消费。苏敏官虽然是客户,可她也不介意从他筷子底下多抢两个。

反正王全让她传的话,她已经一字不差地传到了。为了粉碎洋商窃密的阴谋,她也算是出了一份力。

不过,苏少爷若不上钩,只能怪他精细狡猾,怪不到她头上。

她这是两头不得罪。

她越想越得意,笑道:“没事了——对了,这些点心别浪费,吃完了再走。你要是不吃我打包。”

苏敏官笑道:“谁说我不吃了?馋鬼。”

他左看右看,拣了个容貌姣好的叉烧包,辫子撩到肩头,就要开吃。

他发尾扫风,带到林玉婵腮边,又落到椅子背上。

林玉婵忽然心中一动。

好像、确实、一点异味也没有……

在大清绝对是异类。

就算他过过几年穷讲究的富家阔少生活,但眼下他平民一介,不会有那闲工夫能天天拆开辫子洗香香,然后再晾个把小时吧。

难道是有什么秘诀?要是真的,能卖大钱!

苏大少爷为人内敛,属于你问三句,他答一句,而且答的时候还挖坑,不声不响再套出你三句话来。

因此林玉婵也不打算多问。她犹豫了一刻,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她轻轻伸手一捞,直接把一根黑粗辫子捞在手里,仔细观察……

“你干什么!放开!”

苏敏官一跃而起,一把抢回自己的辫子梢,躲到三尺远,目露凶光,警惕地瞪她。

林玉婵瞬间脸红,心里咚咚跳,赶紧垂下手,左顾右盼。

她也看过清穿剧,读过清穿文,没见过女主上手去玩男性角色辫子的……

太变态了。

不过,反正她现在也是个半大小孩的外形,那就扮熊孩子扮到底呗。

“我看你的头发夹到椅背的缝里了,好心给你解开。”她故作不服气,分辩道,“你不疼吗?”

苏敏官微微一怔,摇头说:“没有啊。”

还弯腰朝椅子背看了看,检查了半天。

他用余光瞟这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几个月过去,她眉眼长开了,眼窝深得细腻,秀气之余,更添城府,让人分不清她是装傻还是真调皮。

“那就没事了。”林玉婵讨好地指叉烧包,“吃。”

苏敏官冷着脸:“打包。”

林玉婵自觉理亏,主动结账。

*

刚出门,忽然听到砰砰几声,茶楼隔壁的烟馆里飞出一个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正滚到她脚下。

“扑街,没钱还想抽烟?”烟馆伙计涌出来骂,“我这里又不是做慈善的,你返屋拿钱啦!”

烟馆生意兴隆,烟雾里横七竖八的躺着人。大概对此情景司空见惯,没人大惊小怪,继续吞云吐雾。

被赶出来的人形容枯瘦,扑回门边,嘶哑着喉咙乞求:“老爷行行好,我、我不占你们地方,我可以给你们端茶送水……”

“谁要你端茶送水?”伙计们冷笑,“我们不拿工钱啊?”

烟瘾也分大小。老式的鸦片混烟草慢慢吸,还有自控的可能;可近年海外连出高纯度的新式烟土,再用水烟管熟吸,使人上瘾极快,难以戒除。

伙计们互相低语:“这人食惯了纯土,没得救了。打一顿,让他以后不敢来纠缠。”

林玉婵细看那地上的人,一身鸡皮疙瘩,不由得低低“啊”了一声。

不是冤家不聚头,是林广福。

这才两个月,卖女儿的钱就都抽光了。

林广福耳音灵敏,骤然听到那一声“啊”,抬头一看,兴奋异常。

“八妹!八妹!”他拖着皮包骨的身子,朝着她扑过去,“八妹你有钱了?哈哈哈,快给我,你爹要死了……”

林广福正犯毒瘾,浑身软绵绵的没力气,却知道伸开四肢,像蜘蛛一样抱她的脚。

林玉婵吓了一跳,抽身就退,却被茶楼里的座位挡住,趔趄绊了一跤。旋即有人架住她胳膊,用力一提。

苏敏官赶来,不计前嫌地把她推到自己身后。

“何人在此撒野?”他沉着脸说,“茶楼的伙计呢?都是死的吗?给拖出去!”

茶楼伙计这时匆匆来迟。林广福张开双手,嘶声大叫。

“这是我女儿!这是我女儿!她不孝,你们都别管,家务事……”

伙计们犹豫着互相看一眼,停住脚步。

家务事,自己贸然插手,这不是找事吗?

苏敏官只见过林广福一个背影。他回头看了看林玉婵。

林玉婵点点头,小声说:“是亲爹……不过他已把我卖了。跟我没关系。”

也就是法理上没关系。现今通行的伦理道德认为,子女都是父母私产。如若父母犯罪,子女顶罪是美谈;如若父母把子女杀了,那是惩治不孝,多半当庭释放;就算把子女卖到别人家,“血浓于水”,该孝顺还是得孝顺,该帮衬还是得帮衬。

当然有一个例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以不赡养父母。但林玉婵显然不属于这种情况。

林广福自觉十分委屈,哭天抹泪,虚弱地低吟:“好狠心的女仔!要不是家里揭不开锅了,谁忍心骨肉分离?八妹,爹天天想你,你如今傍了好人是不是?爹不求你回报什么养育之恩,你给爹一口吃的就行……”

茶楼食客闻声围观,门口涌来一群人,还有从二楼跑下来的。楼梯顿时负重不堪,岌岌可危地嘎吱响。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很容易看出林玉婵眼中的冷漠和厌恶。

大家窃窃私语:“细女扮男装,抛头露面在茶楼食饭,老豆却饿肚,真是惨哪,这女仔转天要遭雷劈的吧!”

众人感同身受。尤其是年纪大的,想到自己的儿孙日后若效仿此女,对自己扫地出门百般凌`辱,落得无人养老,惨状如斯,不由得义愤填膺,下定决心今日一定要严惩不孝女,为扭转风气出一份力。

“把这女仔绑到衙门去!反正她也不怕丢人!自古都是养儿防老,自己的亲爹,你不在床前端汤送水也就罢了,哪有不闻不问的?生这样的仔女不如生叉烧!”

林玉婵也暗暗心悸。在这个年代,“不孝忤逆”的大帽子一扣,确是该死的大罪。围观众人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仇人,好像随时都能把她踹倒在地,踩上一万只脚。

她不能跟整个社会作对,压一压心头火气,勉强看着林广福,递出手里的纸袋。

“既然你饿了,我这里有几件点心,你……您随便吃。”

说着,悄悄拉下苏敏官袖子,示意赶紧开溜。

林广福却不接,固执地说:“爹现在没胃口吃饭。爹看见你口袋里有钱,你拿来!”

林玉婵把手一缩,叫道:“不是我的钱!”

是王全给她的“活动经费”,用不完要还的!

林广福拉她不放:“给我给我给我……”

她求助地冲围观群众喊:“给他钱他就会抽大烟!”

但众人已经沸腾了,愤怒地叫道:

“老豆抽口烟又怎么了,你不是还在茶楼大吃大喝吗?”

“一个细路女揣着那么多钱干嘛,把钱还给你爹!你看他难受成什么样了!”

“把你的钱给他!”

烟馆伙计们当然知道这男人是抽大烟抽成这样的,然而他们又何必站出来替林玉婵说话。万一林广福真的要来钱,他们还等着把他请回去抽烟消费呢。

林广福见有人民群众撑腰,理直气壮地伸出哆嗦的手,喘息着命令:“拿……拿来!”

茶客里有个老头,大概是觉得自己年纪大,就算跟女仔拉拉扯扯也不惹嫌疑,捋袖子上前,就要伸张正义。

“把钱拿出来!乖乖返家!给你爹磕头赔罪!”

林玉婵转身就走。老头一把将她扯回来。

“磕头!磕头!”

唾沫星子喷到她脚下,嵌着黑泥的指甲在她眼前乱戳。林玉婵一头热血冲脑子,一时想要破口大骂“关你屁事”,一时却又完全空白,一句脏话也想不起来,只剩下本能的往后躲。

老头劈手就要打她,脸上洋溢着替天`行道的热情。

就在这时,一只手把老头推了个趔趄。苏敏官挡在林玉婵前面,压着脾气道:“诸位都没正经事做吗?我跟这女仔还有生意要谈呢,单子飞了你们赔?”

老头一愣,气急败坏:“我帮人家教训不孝女,你个后生仔捣什么乱!钱钱钱,就知道钱!”

别人也说:“哪个女仔会跟人谈生意?小伙子,让开!”

他看苏敏官也就是单身一人,无权无势,两手空空,恶狠狠地想:世风就是被你们这样的人败坏了!连你也一起教训!

后头人众也怒不可遏,喝问:“你是这女仔什么人?闪开,我们报官了!连你也捉!”

几双愤怒的拳头挥了过来。仗着人多势众,雨点一般朝他身上砸。

苏敏官还想说什么,林玉婵拉着他就跑:“你是叶问吗?!”

此处也没火`枪供他吓唬人!

苏敏官没走,暴众离他三尺远,他双眼四处一扫,顺手抄起柜子上一把铜壶,轻轻一甩,只听哗啦一响,蒸汽四溢。

那是茶楼的水壶,里面灌满了沏茶烫餐具的滚水。弥漫的热气盖过人脸,蠢蠢欲动的人群立刻惊慌失色。

几滴滚水溅上了老头的脚腕。老头嗷的一声大叫,抱着腿乱跳。

“死人啦!来人啊,报官啊!”

众人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你无赖!快放下!”

“彼此彼此,欢迎报官。”苏敏官回头问林玉婵,好奇道:“阿妹,叶问是谁?总听你提。”

林玉婵:“……”

他不忘抖一抖手里的水壶。人们宛如见到大杀器,慌忙回身,踩踏着向后面退。有人摔倒在楼梯上。

没人管林广福了。“正义群众”来得快去得也快,报个屁的官。

苏敏官盯着林广福看。他面无表情,眼中有寒光。

林广福护着自己脑袋,忿忿不平地嘟囔几句“不孝”。

“既是不孝女,还缠着做什么?当自己没生过就是了。”苏敏官讥讽,“再敢骚扰她,祖宗不宁死无全尸。说。”

广东人还是很迷信的。林广福哪敢乱发毒誓,趴在地上,嘴唇蠕动,就是不出声。

“不说,那就是想冲凉咯。”

滚水壶斜过来。林广福面如土色,只好喃喃念了一遍“死无全尸”,连滚带爬地跑了。

“唔好意思。”苏敏官这才撂下水壶,冷冷地对林玉婵说,“我最恨那些把自己妻女当物件卖的废物。”

再怎么说,他也是当众羞辱了人家爹,强行介入家务事,估摸着林玉婵肯定会有微词。

因此尽管他不愿多话,还是耐心解释了一句,免得自己费力不讨好。

不料林玉婵却一点不沮丧,强颜欢笑,说:“应该的应该的。我也学会了,下次也拿滚水壶。”

他轻轻白她一眼,“拾人牙慧,没一点创见。”

这时候楼板一阵蹬蹬响,茶楼伙计们后知后觉,此时才大惊小怪地赶来,一边安抚“客人受惊了”,一边悄悄左右四顾,寻找被砸坏的杯盘碗碟。最后发现半文钱没损失,只泼了半壶热水,也不好管客人要赔偿,只好一窝蜂的蹲下来,清理地上水渍。

苏敏官趁乱拉着林玉婵出了茶楼。他脚步不停,“送你回德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