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要完

作者:南方赤火

这群来海关做客谈事的洋水手,赫然就是当初上岸寻衅、骚扰红姑的那一批!

其实真闹事的只有一个,剩下几个本来是去给同伴撑腰的,不料却被几个“卑贱的中国小混混”无差别集火,羞辱得毫无还手之力,堪称英国海军界的奇耻大辱。

洋水手对此耿耿于怀,对这几个本地男女的面孔居然也记忆犹新——要知道,平时中国人在他们眼里如猿猴无异,长得都一样,根本分不清。

这口气忍了几个月,骤然看到林玉婵自投罗网,才不管什么善待妇孺,挽起袖子就要给她上一课。

水手们胳膊塞桅杆粗,一个人提着林玉婵,就如同老鹰抓小鸡。现在一下子围着好几个,林玉婵觉得自己都不够他们撕的。

她放弃沟通,吸口气,不要命地尖叫。

这里是海关,是赫德苦心孤诣经营的高效文明之地,他肯定不会让这地方见血。

海关大楼的拱顶走廊由知名西洋建筑师设计,拢音效果优秀,此时一齐共振。

果然,没叫两声,赫德就黑着脸大步进来,厉声道:“我告诉过你不许喧哗……”

进来一看,也愣住了。

不过他反应也快,立刻叫道:“都住手!”

洋水手丢下林玉婵,七嘴八舌,迅速把林玉婵和他们的爱恨情仇复述了一遍,当然是各种夹带私货,把她说得比蟑螂耗子还不如。林玉婵英语毕竟不是母语,一句话插不上。

她默默深呼吸,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平息着七窍里的青烟,告诫自己:苟着。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安全一天,别给作没了。

中国仆妇还在外面擦地板。她灵机一动,跪下来,一点一点捡拾碎瓷片。

赫德听完水手们叙述,第一反应是有点怀疑。往林玉婵的方向一眼,没见到人。再一低头,她半跪在地,手指卷抹布,特别熟练地擦着地板,一看平时就没少干这种活。

赫德眼眸一暗,脑海里“小骗子”和“可怜的姑娘”两个标签腾空而起,互相打着架。

那带着枪的水手长官说到激动处,提起大脚就要往林玉婵背上踹。

赫德倏地伸手拦住。

“放过这个可怜的姑娘吧。”他淡淡道,“这里是我的地盘。别把你们的水手习气带到陆地上。”

水手们不满地咕哝,朝她虚晃一拳,收了架势。

林玉婵暗中松口气,同时惊讶不已。

她从洋水手的态度里看出——

“赫大人,这些水手,是你的手下?”

不然,那么桀骜不驯的洋垃圾,怎么听一个大清官员的话呢?

*

“诸位坐。我来介绍一下,林小姐,这位是大英海军上校阿思本先生。”

赫德好不容易把这群莫名其妙的冤家分开,让一群水手坐在会议桌一侧,一厢情愿地当和事佬。

这是他的海关,他的王国。有什么事不能和平解决?

他说完,微笑着看看林玉婵,意思是让她蹲下行个礼,人家有身份。

谁知林玉婵重点抓偏:“大英海军?请问1840年你在干什么?1858年你在干什么?”

阿思本上校骄傲地挺胸,歪着嘴笑,“在给你们播撒文明的火种,用科技教训那些不知好歹的野蛮人——小丫头,没有我,你下辈子也不可能跟我们英国人打上交道。”

哦豁,两次鸦片战争“元老”,林玉婵想,朝你鞠躬我就是小狗。

不过也不必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林玉婵情绪十分稳定。她知道,再过一百多年,当中国军舰开进泰晤士河,5G基站修到伦敦塔下的时候,他们的子孙将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帝国日暮。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她不但没低头,还拉过个椅子轻巧坐下,还顺便抹掉了扶手上的红茶渍。

阿思本上校拍案而起,“见鬼……”

赫德赶紧打手势,让他冷静。

他想:可怜的姑娘吓得不轻,大概站不住。

“哼,不懂礼貌的亚洲猴子,”阿思本上校丝毫不给赫德面子,连连捶桌,桌上的茶杯纸张墨水瓶都做起了跳跃运动,“很快你就要对我跪地磕头了!因为我将成为大清海军的第一任司令官!你会后悔今日对我们的怠慢!你等着!等出了这个海关……”

林玉婵一惊:“大清……海军?你要当大清海军总司令?”

她心里浮现出历史老师划的重点:清政府于1875年建立中国的第一支现代化海军。在1894年甲午战争之前,它一度被认为是东亚最强海军……

等等,差了十几年……

时间线出现偏差了?

她怀疑地看着赫德。找个英国人来蹭大清红顶戴,像是他的主意。

谁知赫德脸色一黑,也开始敲桌子,白皙的指节瞬间红了好几个。

“上校,这正是我今日请你来的目的。大清海军的司令官不可能是你,望周知。”

阿思本勃然大怒,捋起袖子朝赫德虚挥一拳,“不是我,难道是卑劣的中国人?罗伯特,我看你是被清国的鸦片烟熏坏了脑子,你还记不记得你为什么来中国,你还记不记得你英格兰的家乡?!”

“我是爱尔兰人,谢谢,”赫德也是急脾气,脸上胀红,扯开领口顺气,“你也别忘了,你和你手下的薪水都是我海关关税出钱,我随时可以停掉!”

阿思本哇哇大叫,踢翻几个椅子,拔枪要跟赫德决斗。

林玉婵被晾在一旁,全程惊呆。

这是传说中的大英帝国优良传统——优雅互殴?

就差中间摆个假发大爷,敲锤大喊:“Order!”

几个海关工作人员涌入,好说歹说,把这群脸红脖子粗的绅士拉开,阿思本一行人请回沙面租界的旅馆里。

*

赫德毕竟是文官,见多了纸面上的刀光剑影,却极少跟人动粗。被阿思本拔枪抡拳头一通吓唬,整个人有点失魂落魄,坐在会议室里发呆。

“赫大人,”林玉婵收拾好碎茶壶,假装不经意问,“你们英国人和英国人为什么要吵架呀?这群人真不讲礼貌,哪里得罪你了?”

就,稍微挑拨一下。赫德心思紊乱,应该听不出。

赫德看她一眼。“可怜的姑娘”脸色纯真,似乎只是好奇一问。

“是这样的。你们的朝廷想要建立现代海军,购买精利枪炮,以打击长江沿岸的叛乱。”反正也无心办公了,他给自己梳理思绪,“我毛遂自荐,提供了六十五万两的海关关税银子,从英国购买军舰。”

林玉婵笑道:“您倒是真热心。”

能出口军舰的列强不只英国一家。赫德如此热心揽事儿,怕也要给英国创收。

说不定还吃回扣了。她很小人之心地揣度。

赫德眉梢一挑,坦然微笑:“是啊,跟谁买不是买。至少我比较认真负责,可以保证售后。”

赫德也不知道,他堂堂一个海关副总税务长,为何跟一个身份卑微的中国小女仆相谈甚欢。或许是她的态度跟其他女仆都不一样,在她的眼里没有畏惧也没有厌恶,反而有一种沉稳的自信,让他在她面前完全没有做上等人的飘然感。

同胞们都说中国人愚昧无知,毫无逻辑素养,听不懂现代语言。但赫德没有这么狭隘。他认识不少聪明的中国人,他隐约认识到这个古老国家的潜力。

而林小姐更是中国人中的拔尖。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觉得对面坐着的是个来自都柏林的家庭女教师,或者贝尔法斯特女子学校里的新生,不加掩饰地聪慧和好奇,让他十分有打开话匣子的欲望。

“派去英国采购军舰的,是我的上司李泰国——那是个目中无人又鲁莽的肯特郡乡巴佬,他曲解了我的一切意图。他不断要求增加预算,终于带回来一支舰队——没错,现代化的、训练有素的、战力高超的舰队,指挥官就是方才那位阿思本上校。并且签订协议,海军里只雇佣洋人,由英国人全权指挥,中国皇帝若有指令,必须通过英国人来传递。未来的海军部署也必须经过英国人审阅,此外每年还要支取二百万两银子的经费……”

林玉婵艰难地听完了这道超长的听力题,不由得呆若木鸡,以至于迷惑起来——这也太嚣张了吧!

这是用中国的银子给英国人养兵!堂堂大清海军,虎符掌于外人,哪天中英若是再开战,这批海军都不用哗变,调转船头就能去轰紫禁城外围!

《南京条约》都没这么露骨。

赫德一摊手:“在我接触的中国官员里,有半数是同意这个计划的,正在朝廷里积极奔走。”

林玉婵:“……”

假如她面对的是一张中国近代史的考卷,读到这则材料的时候,她怕是忍不住会撕卷子。

“废物点心,”她气得在洋人面前骂同胞,“崽卖爷田不心疼,大清怎么还没完蛋呢?”

轮到赫德惊诧,半开玩笑道:“一个犯了死罪的小女仆,对此也有高见?”

林玉婵耸耸肩,表示不想说话。大清都半只脚进棺材了,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呗。

反正它后来干的奇葩事儿也不止这一桩。

可真要她沉默,却又心有不甘。

会客室墙上开着大窗,拉着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挡住外面的尘沙污秽,却挡不住喧嚣。

阿思本一行人刚刚出门,不知在跟谁寻衅滋事,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不住道歉:“小人该死,惹怒了大人,小人该死,给您磕头,大人恕罪——啊!”

大概是被踢了一脚。过了好半天,那声音才从泥土里拔`出来,喃喃说着“小人该死”。

林玉婵忽然无端想,这个世界的历史轨迹,真的与她在课本里学过的一致吗?

抑或,她的到来,注定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大清完蛋是必然,她跟这个腐朽的国号没有共情;可正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孕育出了百年后的新世界。

难道说,因为大清要完蛋,所以他们活该被无底线地欺负?

一个人,就算他遍体鳞伤气若游丝,多挨一刀,也会痛的。

她转过身,认真地对赫德说:“你想听我的意见,那就请你别生气:我认为此事非常不妥,是对中国主权的极大践踏。你肯定已经感觉到,大清的政府和官员对自己的面子和权威非常看重。就算有人赞同此事,也必定是暂时受了坚船利炮的诱惑,不是他们本意,事后必定会心怀愤懑,对……对英国在华的长远利益有害无益。”

对方是英国人,她尽量从他的角度找论点:“我认为,中国人的海军,必须由中国人独立统御,最多派英国人共同管理,教授舰船操作的方法。中国拥有独立的国防力量,对英国来说也是好事。毕竟觊觎在华利润的国家不止英国一个,倘若别国对华动武,这支满是英国人的海军只要稍有介入,即使是被动介入,就等于把英国自己拖进了国际争端,得不偿失。

“大清国已经被战争打开了国门,英国也不愿负担更多的战争。加强经济合作、有钱大家赚,才是十九世纪后半叶的主基调。英国已经控制了大清海关,再夺兵权,风险高而收益小。再者,倘若此先例一开,日后大清精兵都换成英军,军饷都由海关负责,只怕您再怎么改革,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

就扯,瞎几把扯,一吐为快,英语说不利索了就换母语,就当做一道文综大题。

反正她也不奢望赫德能买账。历史的洪流有它自己的想法,她仅凭一双柔弱的手,挡不住接踵而至的惊涛骇浪。

赫德半晌无言,目光转向墙上的中国地图,慢慢聚焦,然后压抑地笑了笑。

“很好。跟我想的一样。”

林玉婵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

赫德声音很轻,但字字坚决:“中国的军队当然要由中国人掌控。这是大清的海军,不是某些英国人的私人武装。为了这事,我跟阿思本吵了一个礼拜,被骂了至少一打次数的卖国贼。但这件事是我起的头,我必须要让它善始善终。”

林玉婵有点恍惚。不是,这洋人浓眉大眼的,怎么也叛变帝国主义了呢?

赫德朝她微笑:“我明日便要启程谈判,争取将这支海军的指挥权还给中国人。我不知道你是在哪里学到的演讲之道,但你方才那些论点很好。我的中文写作水平有限,我的中国师爷脑筋僵化,也无法准确地表达那些复杂的意思……

“我想我需要第二个通译了。”

*

林玉婵心中一震,看看赫德的神色,不像说笑。

“你要去哪?和谁谈判?”

“上海。大清海关总税务司署。”他答得不假思索,显然已策划多时,“李泰国在那里就职。他刚刚从英国回来销假。”

林玉婵点点头,彻底相信他不是信口胡言。

这个年代,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来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做贡献,践行国际主义精神?

她不敢信。

但不管赫德是何居心,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不是那个在大清腐朽身躯上捅刀子的。

利益一致,便是暂时的朋友。

她腼腆一笑:“可是我没结婚。”

赫德摸摸鼻子,嘴角狡黠地一翘。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要是傻到被大清的规矩束缚住,那他趁早回爱尔兰种土豆。

“嗯……订婚了也可以。你有未婚夫吗?”

林玉婵忽然诡异地沉默,耳根有点热,忆起了衙门外面的鸣冤鼓,还有衙役身上的一股烟叶味……

她忍不住想,叛匪苏敏官,还活着吗?他在哪儿?

要是他活着,应该不会再次授权让她冒充未婚妻。

不过他很绝情地说过,“就当我死了。”

她满怀希望地问:“寡妇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