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要完

作者:南方赤火

维克多语速极快,一段走廊的工夫,已经跟林玉婵英法夹杂,叙了大约八百个单词的别来之情。林玉婵就当练听力。走到楼梯口,她停步。

“烦你引见吟梅先生。我跟他约了今日十点钟。”

维克多快哭了:“我以为你今日是特地来看我的。我还以为你记得涅瓦大街的约定呢。”

林玉婵不为所动,回敬:“你还答应给我弄一本托尔斯泰的签名书呢。然后咱们再谈涅瓦大街的事。”

从她第一天进粤海关开始,大鼻子维克多就缠着她嘘寒问暖,邀请她同回圣彼得堡跟他逛涅瓦大街。林玉婵开始还有点害怕,生怕这种挑逗性对话滑向居心不良的方向。但没过几天她就发现,海关里那零丁可数的几个女性雇员,包括做蛋挞的孙婶,都被他邀请过去逛涅瓦大街。

她一开始还跟赫德提过这事,得到的回复是“自己解决”。

能来远东冒险的西方人都不是饭桶,维克多在海关也是一个部门的顶梁柱。撩几个中国姑娘又不影响业绩,根本不算事儿。

林玉婵也就自己解决。目前维克多对她虽然嘴碎,但也不敢真无礼。

短短几十年前,人们还认为洋人体貌奇特,人品可憎,是未开化的蛮夷;但随着大清连遭列强骑脸抱摔,国门渐渐敞开,社会舆论也在迅速扭转。像上海这样的开放通商口岸,更是有人开始觉得,高鼻深眼、体毛旺盛,才是高人一等的品种。

加上洋人有钱有势,所以身边通常不缺姑娘。

维克多自从搬来上海,人生地不熟,私生活十分保守,只跟不到一百个红灯区姑娘建立了超越友谊的关系,完全没必要在林玉婵一个半熟少女身上纠缠到底。

他夸张地一鞠躬:“宝贝,请便。待会要是得闲,我请你喝茶。”

林玉婵笑道:“如果海关供应的茶叶能换成我的牌子,那我很乐意赴约。”

她说毕,轻轻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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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是个华人,姓崔名吟梅,据说是算学专家,能盲算出大清户部每年入库税银,精确到百两,放到现代怎么也是个财政部要员。

可惜八股文写得不漂亮,连个秀才都考不上,被赫德高薪挖来管采购,兼管账单文书,业务熟稔。

吟梅先生好为人师,桌上摆着《九章算术》,逢人就考数学题,江海关里的洋人看见他就头疼。好在林玉婵跟他交集不多,皮相上又是个无知少女,只被他考过几次鸡兔同笼,得到评价“这女孩子蛮灵光,以后嫁人不吃亏”。

今日吟梅先生看到林玉婵,照常热情招呼:“来来小囡,你看我这幅图啊,这里有个水槽,里面连着进口铁水管,水管甲负责注水,水管乙负责放水。两个水管的直径如下。一刻钟之后……”

“边注水边放水那是有毛病,浪费,会被赫大人扣薪水的。”林玉婵从小最讨厌这类应用题,今日果断撕考卷,“先生忙,不敢占用您太多时间。我是来竞标的。”

吟梅先生手底下还画着水管,脸上笑容凝固。

“……竞标?诶你不是回来干活的啊?”

林玉婵不免跟他又寒暄半天,解释一下自己现在的生意。

“……红茶绿茶都有。都是江浙一带今年的新茶。自己炒制,干净卫生,免去中间环节,可以议价。我知道海关的饮食采购每年都有定额,我也知道过去几年内供给江海关茶叶的是万记茶行,那是前任总税务司李泰国指定的供应商。您也知道那茶叶味道,啧,天知道他从里面捞了多少油水……”

这些都是林玉婵在海关零碎了解的消息。赫德的海关实行扁平化管理,去除冗余的上下级管辖,以致林玉婵这个小临时工也能接触到不同部门的工作内容,若有心,偷师很容易。

吟梅先生笑眯眯听完,第一句却问:“苏……嗯,林娘子,恭喜啊。”

林玉婵一头雾水,“恭喜我什么?”

吟梅先生道:“恭喜你终身有托啦,新夫家开那么大茶号,现在是阔太啦。唉,只是他们没有自己的通事吗?还让你辛辛苦苦跑来谈生意,不太厚道哟。”

林玉婵恍然大悟,失笑道:“没嫁人,生意是我自己跟别人合资的。”

吟梅先生一双眯眯眼瞬间瞪大两倍。

当初在海关工作的时候,这“小寡妇”利落懂事,挺讨人喜欢。

上海也不是什么礼教深厚之地。她丧期未过就再嫁,放到内地一些宗族里可能要丢命,而在这里看来,也只是正常操作而已。

吟梅先生觉得自己恭维得挺准确,挺贴心啊。

他张大嘴,不相信地问:“你跟人合资?你——你一个人?你银子哪来?”

林玉婵不想浪费时间阐述自己的创业心路历程,但吟梅先生竟然很感兴趣,细节问半天,话里话外都是“一个小姑娘居然搞得来这个?”

“你骗我。”吟梅先生一推眼镜,笑着下结论,低头继续翻应用题。

林玉婵只能捡重点说了一些,避开敏感的商业操作,总算把吟梅先生哄高兴,千辛万苦把话题拐回自己茶叶竞标上。

“我在《北华捷报》上看到了海关的招标启事。海关雇员里英国人多,也常须送礼应酬,茶叶消耗巨大。赫大人想必也有替换的意思。您可以算笔账,今年以我换万记,能省至少三成经费。”

吟梅先生马上又歪话题,笑道:“你还订《北华捷报》?”

言外之意,看得懂吗?

林玉婵笑道:“是啊。了解时事嘛。”

其实是蹭容闳的。这英文报纸包年十五两银子,她还暂时舍不得花这钱。

林玉婵:“您就把我当个男的,该走的流程都走一遍,让我跟别的商号公平竞争,好不好?”

吟梅先生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过两秒钟,还是摇摇头。

“登记竞标,爷叔我可以照顾你。但到时候几家商号的掌柜甚至东家都会在场,大家开个会,吵一吵,吃个席,敬个酒,也算是社交——这种事,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参加?你怎么给人家敬酒?人家桌上不是要抽抽大烟?请几个粉头唱一唱?还有更过分的……嗐,你往那一坐算什么?——哎,小姑娘啊,你就专心回去给你那些西洋太太卖茶,不要掺和这事啦。”

林玉婵微微皱眉。吟梅先生描述的这些油腻的“商业应酬”,她以前当然没机会参加,不过听起来活灵活现,不像是瞎编的。

她说:“这是中国商号的应酬习惯。赫大人的作风你也知道,不一定愿意搞这些虚头。”

吟梅先生摊手:“谁知道呢。第一年搞竞标,没有先例,我也很难办啊。”

林玉婵还是坚持:“如果真那样,我会找个男通事替我出面。您先给我登记吧。”

找谁呢?她心里当然有现成的人选。不过苏敏官百分之百会趁火打劫,索要天价人工,说不定会把她的利润全折进去。

就算这样也值。打开海关的销路,她的生意能瞬间起飞好几个层次。

她现在还负着债呢。不激进一点,明年此时,义兴的股份就不归她了。

计较已定,她坚决地看了吟梅先生一眼:“请。”

对方无奈笑笑,提笔蘸墨,哄小孩的语气说:“好好好,敢问贵号的的全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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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登记表快填完,吟梅先生脸上的哄小孩笑容也逐渐消失,换成了心痒难耐的激动笑容,好像见到新题型。

“有希望,嘿嘿,不错。比得上昨天来找我的那家了。”

林玉婵喜出望外,问:“哪家?”

吟梅先生想了想,告诉她也无妨。反正竞标是公开的。

“英国宝顺,老牌洋行了。那个买办小伙子很利落的,答出我一道数列题呢。”

林玉婵:“……”

不如您现组织个高考考场,专考奥数,谁分高谁中标得了。

吟梅先生笑道:“嗯,最后一个问题。贵号可接受的支付方式……”

现在通商口岸币种混乱,大清朝发行的银元钱币被各种嫌弃,外国洋行争相发行不同规格的票据,税率和汇率各自不同,付个款能玩出几十种花头。

林玉婵认真想想:“嗯……”

忽然,吟梅先生脸上笑容消失,丢下笔,站起来,朝着林玉婵身后请安。

“大人,呃,您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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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也急回头。赫德不知何时推门而入,一张苍白英俊的面孔,不声不响地注视着林玉婵面前的几张表单。

过去是老板,现在是潜在甲方。林玉婵不敢怠慢,也轻巧鞠躬,微笑道:“赫大人,早。”

尽管日头还不高,但赫德显然已经上岗了有一段时间。他脸色阴沉,伊顿领衬衫前襟褶子散乱,领带扯得歪七扭八,右手袖口卷着,手中玩着一支没了墨的钢笔,整个人散发着“事多,别惹我”的气场。

林玉婵立刻识时务地告退:“你们先忙。我晚些再来。”

“你不用再来了。”赫德轻轻瞟她一眼,又将目光落在那张招标登记单上,看清了上面的汉字,“博雅……博雅是吗?这家商号从备选名单上划掉,不用考虑了。”

吟梅先生和林玉婵双双目瞪口呆。

赫德嘴角一抿,拉开门,轻轻推林玉婵的后背,把她送出去。

“再见,小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赫德:记仇.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