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女法医

作者:袖唐

  番外一苏伏篇

  参星在西,商星在东,永不相见。——引

  贞观十九年。

  长安十月,正是士云集的月份,科举刚刚结束,士们结伴而游。

  城南的慈恩寺附近有大片枫树林和杏林,这个季节,放眼望去漫山尽是火红明黄,此等美景,令人心胸开阔,于是这附近便成为近段时日士们最爱停留之处。

  “博士才华高博,若是参加科举,定能一举夺魁,博士再赋一诗吧!”一群年纪参差不齐的人举盏纷纷敬酒。

  不远处聚集的另外一群士中有人不屑道:“你是谁啊,桑随远?不过是技流,居然敢放此大话,我等将如何自处!”

  这些人一辈皓穷经,很多人最高的志向也不过是能考中进士,一群医署的生居然敢在他们面前言一举中魁!

  “轻松博士,他们瞧不起咱们!”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怒道。

  刘青松从枯叶堆里爬出来,看着对面那个出言不逊的士,“有种报上名来!”

  “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陈名晖,字明耀!”那人道。

  刘青松抚掌一笑,“好了,各位医署的同们,仔细看着这个人,记住他的长相和名字。”

  陈晖毫不畏缩,坦然接受众人目光。

  “记住没有,以后医署拒绝医治此人,此人侮辱医生,咱们医生也是有尊严的,绝不低下四,老今天就去长安城宣布,哪家医馆以后敢为此人医病,永远没有机会参加交流会!”刘青松叉腰吼道。

  陈晖一听,脸都绿了,这是绝他的后啊!众人也都后怕起来,还好方才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全长安没有不知道“医交流会”的,这个会由献梁夫人提议,医署发起,每年邀请全大唐有名望的医生赴医署交流医术。

  这一创举,完全打破了大唐医生爱收集药方、私藏医术的风气。

  参加交流会的医生必须奉献出一份有价值的药方、理论或者医疗经验,刚开那些被邀的医生是冲着华佗医术去的,所以一咬牙就忍痛割舍了一个珍藏的药方,结果会议结束以后,发现那些药方都被整理成册,分发到每个人的手里,他们不仅习了“华佗医术”,还得到了更多药方。

  之后,医署又将所有药方集中汇总,由献梁夫人编纂成书,其中去芜存菁,留下的全部都是众多经验丰富的医生行医生涯中所得到的正确的,有用的理论、经验、药方。这本书存放在医署中,每到会议期间,便会加印,只要受邀参加交流会,便可以借阅,但不可带走亦不可抄录。

  不仅如此,他们还可以参观医署中神秘的法医类目。

  而且医生们还明显感觉到,病人对参加过交流会的医生更加信任,各个医馆不仅仅没有因为自家药方被别人得知而减少生意,反而更加红火。

  因此交流会才举办了届,便成为大唐医盛会,所有医生都以能参加会议为目标,不断提高自身的医术、医德,以求来年能被邀请。

  这个医交流会的所有规则都公诸于众,并不是被邀请过一次,次年就会继续被邀请。医术、医德、人兼具的医生,则会成为会员,医署将把会员之前所有的成就、擅长的方面都写下来,贴满大街小巷,并分发到医生所在地道、城,使之成为真正名满天下的名医。

  迄今为止,医署一共下发了八位会员件,两名医署医令,吴修和,冉颜,刘青松,一名长安医生,一名淮南道医生,还有药圣孙思邈。

  孙思邈是隐居的世外高人,从未参加过医交流会,但其神医名声在外,医署商议为他永久保留位置,并且也派人四处寻找他,递出邀请。

  “欺人甚,以势压人,我不服,我不信这大唐没有说理的方了!”陈晖脸色发黑。人一生哪有没个小病小灾的?以后他生病怎么办!

  刘青松还未说话,便有人道:“便是讲理,理也是在我们这边,谁让你先出言不逊!”

  “你言他博,若是参加科举,必可一举夺魁,将我等皓穷经之辈置于何地!倘若今日他能作出令我等服气的章,我陈明耀今日向他磕头请罪。”陈晖怒道。

  刘青松道:“时什么的我不喜欢,不如吟一诗吧。你若说作诗不算才,那我便没话说了。”

  没有满腹诗书,很难做出令人惊艳的好诗,因此难一点也不亚于写时,写一篇时动辄就要好几个时辰,所以众人纷纷觉得作诗也不错。

  陈晖便定下题目,以周围的人或景致为诗。

  刘青松环望四周,一边回忆脑海里有哪些关于枫树、寺庙的诗词,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驱马前行。

  众人见刘青松看的专注,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林**上,银杏叶纷纷旋落,一挺拔的男骑着一匹黑马在前,身后跟着一辆没有车夫的马车。

  刘青松忽然一喜,对着那人大声吟诵起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诗一点都不华丽,但是平易真切,久别重逢的悲喜交加,生死离别的感慨,句句是景,却句句苍凉中含着真情。

  众人先是被这诗震撼,反应过来之后又觉得这诗与目下的景、人没有什么关系。

  林**中驱马的人却停住,转头向这边看过来。刘青松将手中的酒盏一扔,拔腿奔了过去,边跑边道:“苏大侠,好久不见,喝一杯去?”

  “喂!他怎么走了,这究竟算是谁赢!”陈晖急道。

  医署的人却都习以为常,跟刘青松说话,千万不能认真,因为你永远也猜不到他的侧重点在哪里。

  刘青松奔到苏伏面前,雀跃道:“你可回来了,冉颜想死你了。”

  苏伏面色微松,虽然他心里知道这不是真的,但听着感觉还不错。他与刘青松说熟悉却很少说过话,说不熟悉,算起来认识也有七八年了,从萧颂开始追捕他之时,两人便打过交道,其中有一次若不是刘青松不靠谱,干了件跑偏的事,萧颂说不定就真的抓到他了。

  想着,苏伏下了马。

  “苏大侠,你还是这么酷。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日我的人生多枯燥,九郎没有强劲的情敌了,两人日过得顺当,我有点不习惯,你这次回来是来见冉颜的吗?”刘青松一边说话,一边往车里张望。

  苏伏道:“我送兕回家。”

  刘青松哈哈一笑道,猛点头道:“没想到你这么个冰块,居然很有情趣,连带公主私奔这样的事情都做地出,圣上家那么多公主,你还劫了一个**,真是跟我一样有位啊!”

  苏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刘青松缩了缩脖,小声道:“不八卦不疯魔,不疯魔不成活。这是人之本性,连冉颜都问过,更何况我?”

  “她问过?”苏伏道。

  刘青松眼睛一亮,心道,有门!连忙道:“当然,她知道你走了,痛哭流涕。”

  “她不会哭。”苏伏毫不犹豫地戳穿他。

  “对,她流血不流泪,你也知道她在那场宫变里差点被人砍死吧,我说你怎么见死不救,原来带着公主……”刘青松感觉苏伏冰冷的气息,以为他介意八卦的事情,连忙改口道:“带着公主出远门了。”

  苏伏是在八月十五那天,官与命妇都在参加宴会的时候,带着晋阳公主离开。后来李世民焦头烂额,雷霆之怒让众宫婢胆颤,他们不敢去禀报,反正丢了公主都是死罪,他们便冒险串通供词,等李世民火气稍降,才去禀报公主不见了。

  这帮人自作聪明自然没有好下场,但正好让苏伏轻轻松松地离开了长安。

  “她……”苏伏想问什么,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看冉颜与萧颂婚后的日,苏伏忽然明白,冉颜追求的安稳,并非是安稳的生活,而是一个能让她的心安稳下来的人。

  在这一点上,苏伏知道自己比不上萧颂,因为萧颂能够给她想要的,而他却只能给他认为最好的东西。

  “刘医丞。”车内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刘青松怔了一下,“晋阳公主?”

  “你上车来说话。”晋阳公主道。

  苏伏闻言,将马车停了一下,刘青松爬上马车,进去便看见一个容貌绝美的少女,只是她的脸色发白,略显病态。

  晋阳公主微微笑道:“请坐。”

  “刘医丞,我父皇……身体康健否?”晋阳公主问道。

  晋阳公主身骨弱,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娇小许多,刘青松记得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心中不禁怜悯,“好,就是常常会想念殿下,殿下这次回来,圣上定然很高兴。”

  晋阳公主面上浮起一抹笑意,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我的任性伤了父皇的心,现在的我生命危浅,朝不虑夕,不知道哪天便没了,本来走了便不应该再回来,可我实在想念父皇。”

  “殿下是近乡情怯,殿下能回来,圣上比什么都高兴。”刘青松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晋阳公主笑笑,揶揄道:“几年不见,刘医丞变得正经了呢,现在没有骗过其他小娘的糖了吧?”

  晋阳公主以前之所以讨厌刘青松却喜欢苏伏和冉颜,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刘青松哈哈一笑,凑近晋阳公主,一脸八卦地道:“殿下和苏大侠……”

  “这几年期哥哥带我走过很多地方,外面真美。”晋阳公主全然还是个小女孩,根本不了解刘青松话中的意思。很多智商高的人,情商都低,晋阳公主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只是她是李世民带大的,没有为她启蒙这方面的事情。

  “苏大侠带你出去看风景?”刘青松惊愕道。

  按照他的思维来想,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苏伏就是这样一个人。

  以苏伏的医术,自然知道晋阳公主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她自出生,从来没有离开过皇宫半步,晋阳公主渴望看见外面的世界,但李世民绝对不会放心让她离开长安远,苏伏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不会绘声绘色地给她描绘外面的景色,所以便直接带着她去感受一番。

  刘青松想,这的确是苏伏能做出来的事情。无关风月。

  “那你回宫之后,就再也见不到苏大侠了,就不想他?”刘青松显然对这个结果不满意,准备给这小姑娘启蒙启蒙。

  他话音方落,脸侧划过一缕冷风,嘭的一声,一把唐刀插在了他身后的车壁上,随着马车摇晃的刀柄有一下没一下地砸着他的脑袋。

  刘青松满脑门的冷汗,片刻才干笑道:“苏大侠,你还是这么残暴。”

  外面,苏伏在马背上,手中还握着刀鞘。这是一管长箫,曾经给过冉颜的那个。

  晋阳公主不知道刘青松这句话有什么不妥,被突如其来的一刀吓了一跳。

  刘青松知道苏伏杀人是绝对不会留手,给个警告已经很是容情了,因此不敢再胡乱说话,憋着满肚的八卦,痛苦地将嘴捂上。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来,刘青松向窗外望了望,发现到了朱雀门附近,便道:“苏大侠,你如今正被通缉,不如我替你把公主送入宫内吧。”

  苏伏顺手用长箫挑开车连,看了晋阳公主一眼。

  晋阳公主点了点头,“期哥哥,我请父皇不再通缉你,你还能来宫里看我吗?”

  刘青松满心兴奋,双手捂着嘴,一双眼睛闪亮亮地盯着苏伏,比晋阳公主的眼神还期待。他近看着逆光而立的苏伏,才发觉这个男人生得真好看,轮廓分明,目光深邃,下颚上短短的胡须都比一般男人好看,所以便是这样面无表情的样,怕是女人多看一眼也会沦陷。

  刘青松暗暗道,要不是冉颜那厮和九郎生了个娃,他都怀疑她不是女人了,居然对这样的绝色美男也有免疫力?不符合人类发展规律了!

  “总要分别的。”苏伏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瓶递到晋阳公主面前,“努力活下去。”

  晋阳公主眼眶微湿,伸手接过小瓶,重重地点头。

  苏伏取下车壁上的刀,放下车帘。晋阳公主急急问道:“我若是能活到十六岁,你会来见我吗?”

  “嗯。”外面传来一声应答。

  晋阳公主眼泪掉落,哭得无声无息,白皙的小脸宛若梨花沾清雨。

  刘青松抹了抹眼角,往前凑了凑道:“你应该问,如果活到十六岁他会不会娶你为妻。”

  晋阳公主怔了片刻,忽然急急地下了马车。

  站在枯叶飘零地道上,看向两端,却早已没有苏伏的影。

  刘青松跟着下了马车,“没关系,等十六岁的时候再问他。”

  晋阳公主重重地喘息着,从苏伏给的瓶里倒出一粒药丸放入口中。

  刘青松心中微紧,道了一声,“冒犯殿下了。”伸手将她抱了起来,放到车中的软榻上。

  他正要退出去,却听见晋阳公主夹杂在喘息中的微弱声音,“我知道自己活不了那么久,只是想知道……”

  想知道他会不会肯。

  刘青松头一次后悔自己多嘴,顿了片刻,道:“我知道他会去哪里,回头帮你问问。”

  晋阳公主满是痛苦的脸上绽开一抹浅浅微笑,“谢谢。”

  刘青松从车辕上解下马鞭,挥鞭往宫门驶去。

  结为夫妻就是永远会在一起吗?晋阳公主苍白的面上带着微笑,缓缓闭上眼睛。其实,就算他不愿意娶她又能如何?他还是那个肯为一句话,带她去云游四海的期哥哥。她的父皇和母后,纵使结为夫妻,不还是没有到白?

  所经历的一切,于她短暂的一生来说,已是永远。

  一袭黑衣轻轻落下,目送马车离开,而后转身往平康坊去。

  果决如他,每一步却都是犹豫。

  别后四年,他平淡如水的心绪里,有一份想念,越积越深。所以他来了,仅仅想暗中见她一面,就像四年之前的每一天。

  苏伏从来不懂什么男女之间的情爱,只是觉得冉颜身上与自己过相类的气息,让他感觉到安全,能够让他安心。

  还记得在苏州时的那座山上,他从未想过,那个柔弱的娘会说出那样令人震惊的话语——她说,要看他的身体。

  还能清楚地回忆那时的感受,从来未开过玩笑的他,却起了戏谑的心思。

  安静的林**上,一个俊美无匹的冷酷男人,面上露出一丝融冰的微笑,惊艳如凤凰乍然挥翅。

  遗憾的是,却没有人看见。

  隐蔽的街巷之间,一袭黑衣无声无息地立在墙头上的阴影里,即便道上偶有人往来,却没有丝毫感觉。

  良久,道上没有行人时,苏伏从墙上跃下,缓缓朝萧府走去。

  这一次,他打算光明正大地见她一回,就当拜会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哪怕被拒之门外也罢。

  门房看见一个黑袍男立在门外,却并不上前敲门,虽然只是穿着布袍,但通身气不凡,便走出来,拱手问道:“贵客是来寻我家郎君还是夫人?”

  近两年来,也有不少人是专程来拜访冉颜,或求医,或是因为医术交流会的事情。

  “在下前来拜访献梁夫人。”苏伏道。

  门房问道:“不知贵客高姓大名?我好禀报我家夫人。”

  苏伏沉吟一下,转身离开。他忽然想到自己现在还是被通缉的身份,这样上门拜访有些不妥。

  门房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一个小小的人儿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奶声奶气地问道:“他也是找母亲求医的吗?”

  听着这个声音,苏伏顿下脚步,回头看过去。只见一个丁点大的小娃娃,穿着鹅黄色的襦裙,脑袋两边窝着丫髻,圆溜溜的眼睛,小小的鼻,像个小仙童。

  晋阳公主已经是苏伏见过最小的孩了,没想到竟还有这么小的小家伙,个头大概只到他膝盖上方一点点吧!

  “小娘,您如何又跑出来了。”门房吓了一跳。

  苏伏看见又有两个白白嫩嫩的男孩从门里挤出来,面朝着门慢慢一边挪,动作笨拙可爱,苏伏禁不住嘴角微微上翘。

  虽然是为细微的表情,但他柔和下来的样让弱弱颇有些好感,迈着小步走到苏伏面前,垫着脚想拉他的手,却有些吃力。

  苏伏微微弯腰,将手垂了下去。

  弱弱肉肉的小手只能抓住他的一根食指,“不要怕,我带你去看病。”

  说着便拉着苏伏往家里走。

  门房满脸诧异,小娘胆小,一般见了陌生人都会怯怯地躲在人身后,今日却莫名其妙的如此大胆,难道小小年纪就喜欢俊美的郎君?

  想着,门房一转身又看见两个贴墙挪动的小家伙,连忙道:“两位小郎君怎么也跑出来了?”

  近一个月来,个小主越发聪明,也导致他这个门房的任务越发艰巨,个小家伙天两头地换着花样想往外跑。

  萧老二抬起小脑袋,皱起眉头,揪着嘴道:“你没看见,不行吗?”

  “哎呦,我的小祖宗,今儿我没看见您,明儿您可就看不见我了。”门房一阵头疼,要是把孩给看丢了,萧府还能容得下他?

  “小郎君,小娘。”个侍婢匆匆跑出来。

  门房松了口气道,也不再管两个小家伙,转身连忙去将苏伏应进门房里坐下,上了茶后,道:“贵客请稍后,我这就让人去禀报夫人。”

  “小娘,跟奴婢回去吧。”一名侍婢哄着弱弱。

  弱弱却不理她,只歪着脑袋问苏伏道:“你哪里不舒服呢?”

  另外两个小家伙见妹妹还在门房里,立刻要求也去门房,萧老二已经扯着嗓嚎了起来,萧老大眼眶红红的,眼看山雨欲来,两名侍婢吓得不敢不从,连忙抱着他们进了门房。

  “贵客请见谅,小郎君们许是跟您很有眼缘,非要进来寻您玩。”其中一名侍婢躬身请罪。

  “无碍。”苏伏道。

  名侍婢跪坐在一边,时不时地偷眼瞧苏伏,除了郎君,她们当真还未曾见过如此俊美的男人。

  “你会抓小青蛙吗?”萧老二迈着小腿儿走到苏伏面前,在他身边盘腿坐下,仰着脑袋问道。

  苏伏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那你是来寻我母亲看病的么?”萧老二继续问。

  苏伏不善于交流,更何况面前是几个问题多多的小娃娃,只好应了一声,“嗯。”

  “你哪里不舒服呢?”弱弱道,话题终于又回到原点上。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萧老大,转头问一旁的侍婢道:“他长得好看,还是我阿耶长得好?”

  当着苏伏的面,侍婢说这样也不是,那样也不是,支吾了半晌,只得道:“各有各的好。”

  萧老大眉头纠结起来,看着苏伏,眼中水盈盈的几欲落泪,扁了扁嘴道:“你喜欢我们吗?”

  面对个粉雕玉琢的小可爱,苏伏能说不吗?他只能点了点头。

  “轻松叔说,母亲在等着一个比阿耶长得好的郎君,然后带着我们改嫁。”萧老大一鸣惊人,吓得名侍婢脸色发白。

  其中一名侍婢连忙上前向苏伏解释,“贵客见谅,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转而又乞求萧老大,“大郎君,咱们回去吧……”

  弱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望着苏伏道:“我不喜欢你了,呜呜,哥哥,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耶耶了吗?”

  萧老二揉了揉肉肉的包脸,迷茫地问道:“什么是改嫁?”

  苏伏十分窘迫,他以前与晋阳公主相处的时候很轻松,因为当时晋阳公主的年龄比他们个现在稍微大点,而且本身是个很静懂事的小姑娘,哪里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改嫁就是……以后他就是我们的阿耶了。”萧老大自己似乎也不是特别明白改嫁的含义,以为改嫁就是换爹。

  萧老二了然地点了点头,转向苏伏问道:“那你喜欢母亲吗?”

  “小郎君,求您跟奴婢回后院吧。”侍婢忍不住哭了。

  这分分钟就换了个爹,不知道待会还会扯出多少事情来,到时候她们的好日就到头了,她们能不哭吗。

  看着几个侍婢梨花带雨地哭了半晌,萧老大才点了点他矜贵的脑袋,爬起来拉着弱弱的小手道:“妹妹不哭,以后哥哥给你抓小青蛙。”

  弱弱抽抽噎噎地跟着他往外走,呜咽道:“可我还是想要耶耶。”

  萧老二忙忙跟上去,抓住萧老大另外一只手,道:“哥哥,不管我们新阿耶了?”

  苏伏面上的千年寒冰破裂,神情万分精彩,这个……当真是孩吗?小小年纪知道得多也就算了,可这都什么跟什么!

  个闹腾的孩一离开,屋里顿时显得异常寂静。

  苏伏垂眸盯着面前已经渐渐不再冒热气的水,伸出手端了起来。他不知从多久以前,就再也不吃别人经手的东西,不喝别人递过来的水……开始只是小心自己有一天被过河拆桥,直到现在已经变成一种无意识的习惯。

  他逼着自己抿了一口。

  忽然耳朵微微一动,听见了那个熟悉的脚步声,端着盏的手微微一抖,洒出了几滴。

  那个脚步,熟悉了,以前他每天靠在萧府的墙外,听见一遍才能安心。

  脚步声在门房前停下。

  “苏药师。”声音清冷,一如从前。

  苏伏忽然觉得自己心中的空缺的部分填满了,离开这几年,仿佛缺的,只是她轻声唤出的这个字。

  逆着光,苏伏看见了一个成熟美丽的妇人,她比以前更加动人,面上的表情依旧不丰富,但她浅浅地笑,那样能够撩拨他的心弦。

  “献梁夫人。”苏伏起身,微微拱手。

  冉颜面上笑容更盛了一些,“刚刚整治了那两个小,来迟了,到厅中说话吧?”

  苏伏点头。

  园里的道狭窄,他与她相距不过一尺,能嗅到她身上混合着淡淡奶味的佩兰香气。

  “听说你那年受伤了,可严重?”苏伏难得主动开口挑起话题。

  冉颜道:“不是什么大伤,而且我阴差阳错地救了当年的九皇,如今他成了,我也颇受照拂。”

  苏伏没有义务一定要保护她,冉颜知道如果说实情,他一定会内疚,所以便隐去了一些事情。与萧颂在一起久了,她也渐渐会该如何处事。

  两人一无话,还是如从前一样,安静却不尴尬。

  在厅中坐下,冉颜问道:“听说你与晋阳公主……”

  “我今日将她送回来了,我只是见她时日不多,带她去看看名山大川。”苏伏打断冉颜的话。冉颜已经为人妇,他也不知道解释这些有什么用处,只是单纯不想让她误会。

  两人的对话再次静默下来。

  从前,苏伏很喜欢这样安静且安心的感觉,现在也喜欢,只是不知为什么,总想同她说些什么。然而想来想去,却只有沉默。

  冉颜看了看天色,道:“快午时了,以前吃了你的烤肉,你还没有吃过我做的饭菜吧?许多年不见,就容我招待一回。”

  苏伏见她起身,亦起身阻止道:“不用了,我有些急事。”

  冉颜那一双沉静的眼睛仿佛顷刻便洞悉了他的谎言。

  她走近苏伏,“你似乎一直都不曾变,可我这些年却变了很多,你还是不会撒谎,可是我会了。”

  苏伏盯着近在咫尺的脸庞,除了在苏州影梅庵中有一次如此靠近,便再也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心跳声如雷,轰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堪堪才将自己的神思拉回,紧接着腰上便多了一双手。他眼眶微睁,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抱住他的冉颜,微微迟疑了一下,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搭在她背上。

  这是个并不暧昧的拥抱,持续的时间也不长,只轻轻的一下,那么自然,仿佛只是许多年不见的老友,见面互相抱了一下。

  “谢谢你,阿颜。”苏伏声音低哑动听。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圆满了。她还是在这里,还是那个冉十七。他忽然也明白,自己与冉颜不仅仅气息相似,连追寻都那样相似。

  此心安处是吾乡。

  只是苏伏从来不懂得自己的心,而冉颜目标明确罢了。

  “不管你在哪里,我都在长安。”冉颜眼眶微酸,面上却冲苏伏微微一笑,这是朋友之间的承诺和约定。

  苏伏听得懂,心中一半空,一半满。

  出了萧府,苏伏第一次散步一般的速缓缓向城郊走去,他又何尝不想留下来吃冉颜亲手做的一顿饭,可是他不敢,怕留恋,怕惦念。

  这轻轻的一个拥抱,和那句话,是冉颜能够给他最多的东西了。他忽然想起来时在林间听见刘青松所吟的那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

  人生别离,你我啊,便如那参行与商星,一东一西,此出彼没,不能相见。

  ……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今日一别,又将被山高水远所隔,世事茫茫,未来不知能如何。

  无论世事如何变化,纵使山高水远,永不相逢,可是阿颜,有你那句话,我心安矣!

  苏伏上了马,缓缓出城。

  回望一眼长安高大的城楼,面上绽开一抹璀璨的笑容,策马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