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锋寒道:“子陵在想甚么?”
徐子陵正凝望在山崖下方平原流过的沁水,在落日余晖下两夏军水师船从武陟的码头开出,驶往大河的方向,闻言道:“我在想阴显鹤,害怕他遇上不测之祸。”
跋锋寒微笑道:“这或者是现在这一刻你脑海转动的思维,可是先前你双目透出温柔缅怀的神色,那时你想的该不是如此大煞蛮景的事吧?”
徐子陵赧然道:“我是想起在幽林小谷与石青璇相处的情景,由她联想到大明尊教,再从大明尊教想到阴显鹤,如他有甚么不测,大明尊教应脱不掉关系。”
跋锋寒道:“回忆就是这样,一件事勾着另一件事。所以我很少思念和回忆,此为武道修行的大忌。修行者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力只有眼前这一刻。不但只有这一刻,还要掌握这一刻,知道这一刻,否则生命会像梦幻般不真实,糊里糊涂的过去。就像我此刻除望着武陟城,更同时察觉到那望着武陟城的‘我’,这就是我从沙漠百日修行领悟回来最重要的心法。”
徐子陵默然片晌,一震道:“这么简单的心法,为何我从没想过,不过这心法是知易行难,在战场上面对生死,我们是被迫不敢错过眼前任何一刻,但在平时令我们分神的内外在因素千头万绪,防不胜防,像此刻我和你说话,便察觉不到那和你说话的自己,掌握不到眼前此刻。”
跋锋寒笑道:“子陵是可以办得到,只不过你对自己没有要求,故而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至乎享受生命那种梦幻般不真实,浑浑噩噩的感觉。哈!假设你不是有寇仲这位四处惹麻烦的兄弟,你肯定没有今天的成就。”
徐子陵哑然失笑,点点道:“锋寒兄的看法准确,该是如此。冥冥中当自有主宰,佛家称这为缘份,数术家则认为是命数,好像我们初遇锋寒兄时,怎想得到会和你结成生死之交,这或者就是缘分命数。”
跋锋寒露出回忆思索的神色徐徐道:“子陵勾起我的回忆哩。就暂时让眼前此刻的心法失守。坦白说,我从没想过会和任何人交朋友,只推崇独来独往的生活方式,对在四周发生的人事都视为过眼云烟。”
顿了顿续道:“真正令我感动的是你们真挚的兄弟之情,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们般全无私心,肝胆相照的交往。使我对你们敌意尽去,还生出能交到你们两位朋友,不负此生的痛快。”
徐子陵心头一阵激动,跋锋寒少有这么倾诉心内的想法,是否因他亲尝李世民的手段后,对洛阳之战不再乐观,在生死存亡的威胁下,易生感触。
跋锋寒凝望武陟,叹道:“能令李元吉东来监视李世民,分薄李世民的兵权,实是魔门非常厉害一着棋。”
徐子陵愕然道:“锋寒兄这番话说得奇怪,让李元吉参与洛阳之战,该是李渊和李建成的意思,为何却变成由魔门操从的一个计策奸谋?”
跋锋寒淡然道:“子陵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师妃暄挑出李世民作未来真主,实乃对抗魔门两派六道的神来之笔。而事实上直至那一刻,慈航静斋与魔门的斗争仍处在下风,先被石之轩颠覆大隋,令天下陷于群雄割据争霸的乱局。如非碧秀心克制着石之轩,石之轩几可肯定能以杨虚彦代杨广,从背后操从大局。师妃暄慧眼识英雄,判断出李阀是最有机会统一天下的势力,更晓得李建成和李元吉各自笼络突厥和号魔门两大势力,故决定全力支持李世民,使李世民成为李家污流中唯一清流。”
徐子陵透出深思的神色,皱眉道:“可是那也将李世民推到动辄与父亲反目,与兄弟阖墙的危险境地。唉!在这点上我真不明白妃暄,至少不须那么张扬过分。”
跋锋寒摇头道:“此事非常微妙,李世民是李阀的代表人物,师妃暄支持李世民,如同友持李阀。李渊和李元吉该感到高兴才对。只有魔门才明白师妃暄的用心。故千方百计,以种种方法破坏李阀内部的团结,利用李渊对妃嫔的爱惜,李建成对李世民军功盖世的震惧,李元吉想当皇帝的私心,牢牢控制三方。所以李世民和父兄的斗争,暗里实为慈航静斋与魔门两派六道之争。”
徐子陵同意道:“锋寒兄的分析透彻而有说服力。”
跋锋寒道:“魔门现在最害怕的事,就是李世民为抗父兄而与你们修好。派出李元吉到洛阳这战场来,正是要阻止情况朝这方向发展。魔门若不同意,尹德妃、董淑妮等自不会为李元吉向李渊说项,李渊更不会在此等关键时刻影响李世民的军心。我们走着瞧吧,李元吉必会干出一些事,使我们和李世民结下更解不开的深仇,他奉有李渊密谕,有些事李世民不得不照他的意思去办。”
大地逐渐昏暗,寒风呼呼吹来。徐子陵却言无语,感到从心底涌上来的劳累。
跋锋寒双目神光闪闪道:“人是脆弱的,过去是一种负担,不测的未来则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所以把注意集中于眼前此刻,不但是修行的心法,更是保持强大斗志必须的手段。还记得我那句话吗?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子陵既决定与我们并肩作战,应抛开一切,子陵明白我说这番话的含意吗?”
徐子陵点头表示明白,正如李民所说的,战场上非友即敌,再没有第三种可能性。
刘黑闼和寇仲并骑抵达西门,守门将兵见是寇仲,均肃立致敬。
寇仲向刘黑闼道:“不用送了,马儿还给你,回洛阳靠两条腿方便些。”
刘黑闼沉声道:“我再送你一程。”
两人一路走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寇仲耸肩表示没问题,跟在刘黑闼后策马出城,离开官道,向草原上缓缓骑而行。
刘黑闼叹道:“我真担心窦爷会输掉这场仗。”
寇仲苦笑道:“我刚才见的那个窦建德,再不是我在黎阳攻城时认识的窦建德,同一个人为何会相差这么远?”
刘黑闼沉声道:“因为他这几个月太顺景哩!先破宇文化及,接着攻克黎阳,唐军中出色人物如李世绩亦是手下败将,又降服孟海公,使他感到皇帝的宝座成为囊中垂手可得之物,真性情在不受节制下显露无遗。”
寇仲剧震道:“刘大哥似是对老窦非常不满,究竟发生甚么事?”
刘黑闼愤然道:“他要我留守黎阳,摆明是不信任我,怕我会投向你。”
寇仲颓然道:“我来时充满希望,现在却是失望透顶,至乎绝望。想不到窦建德这么沉不住气。唉!大哥有甚么打算?”
刘黑闼回复平静,微笑道:“有甚么好打算,横竖我活不过二十八岁,早一年死,迟一年死没甚么相干。我会以性命证明给窦建德看,我刘黑闼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寇仲记起当年他说过宁道奇曾批他活不过某一岁数,而刘黑闼正因命不久长,眼白白错过追求素素的机会,令人扼腕。一时心头涌起无限感触,叹道:“这究竟是甚么一回事?你怎会有机会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宁道奇说话?而他怎会那么缺德泄露别人的死期。这类没趣的事最好不让当事人知道,假设他批错,刘大哥岂非很无辜?”
刘黑闼忙道:“小仲勿要对他老人家不敬,我能得他指点,是几生修来的缘份。他老人家并非批死我过不了二十八岁,而只说这是个关口,除非我肯放弃刀头舐血的杀戮生涯,否则凶多吉少。”
寇仲摇头道:“我第一个不信,命运就是命运,一是有一是无,所以若命运真的存在,是没有如果或是除非这回事。试想想吧,若命运有两种可能性,牵一发动全身,一个人的命运改变,会像倒骨牌般影响开去,到最后会改变一切。”
刘黑闼沈吟片晌,点点道:“你说得对,那我更是死定哩,宁道奇摆明在安慰我,叫我修德怕是修来世之德。”
寇仲为之愕然,他本想设法解开刘黑闼这宿命的心结,岂知适得其反,驱走他最后一线希望。
刘黑闼哈哈一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丈夫马革裹尸,战场是我最好的归宿,迟找早死算他奶奶的甚么鸟事。我们勿要在此事上费神。宁道奇为何要纡尊降贵的来指点我的前程,到现在我仍是糊里糊涂,听说你会和宁道奇交手,是否真有这回事?”
寇仲点头道:“确有此事,他力劝我没有结果后本欲杀我,不知如何反在武学上点化我,笑着走了,真奇怪。”
刘黑闼一震道:“或者他看出你是未来统一天下的明主也说不定。”
寇仲想起另一事,亦心头暗颤,随口应道:“刘大哥勿要说笑,我不死已是万幸。”
刘黑闼叹道:“小仲你有不想过为窦建德会这么顾忌你呢?”
此时离徐、跋藏身的山头只里许远,寇仲勒马停下来,苦笑道:“这种事教人如何去想?我本以为你的大王是心胸广阔大仁大义豪雄霸主,那晓得只是一场误会。”
刘黑闼道:“窦爷虽一心想皇帝,但本身到今天仍是个有情义的人,只是你对他的威胁太大。自黎阳之战后,你在我大夏军中建立起崇高的声誉,隐有盖过窦爷之势。就像李世民之于李渊和李建成,兼之你和我情逾兄弟,背后又有宋缺支持,若你有意和窦爷争天下,不用打,我军已四分五裂,他对你的顾忌不是没有理由的。”
寇仲摇头苦笑道:“刘大哥早点回去吧。你这么送我出城,你大王不怀疑我们在背后说他坏话才怪。”
刘黑闼洒然道:“一个快要死的人那管得这么多,你不用为我担心。不过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就送到此处,希望我们三兄弟尚有后会之期,代我向子陵问好。”
寇仲心中涌起生离死别的魂断神伤,偏又无力改变眼前景况,喝道:“刘大哥珍重!”
跃下战马,迅速远去。
跋锋寒瞧着刘黑闼一人双骑逐渐远去的背影,沉声问道:“窦建德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隐觉不妥,否则刘黑闼应该多走些许路来和他们打个招呼,摇头道:“我对他并不熟悉,纵相熟又如何?每个人都会因不同的立场、切身的利益、运道的顺逆因应情势变化而改变,王世充就是好例子。你试看看,假设他保得住洛阳,对我们会是怎样一副脸孔?”
跋锋寒冷然道:“王世充早完蛋了,不论那一方胜出,再轮不到王世充来争天下。王世充不顾颜面向你们求援,并非要保霸主之位,只是要保命。因他与魔门亲密的关系曝光,以李世民一向的英明决断,城破后必斩王世充,除非李元吉从中作梗,否则没有第二个可能性。”
徐子陵讶道:“锋寒兄比我和寇仲看事情更透彻清晰。”
跋锋寒道:“我是在艰苦的环境长大,讲的是心狠手辣,事事从功利的角度出发,所以能对每一件事情提供另一角度的看法。”
此时寇仲登山而来,直抵山崖,在跋锋寒另一边坐下,叹道:“我终明白师妃暄为何挑李世民作未来天的真主。”
两人闻言愕住,寇仲并非师妃暄,怎可能凭空明白仙子的用心。
跋锋寒大感兴趣道:“说来听听。”
寇仲道:“这并非师妃暄单独的决定,必须得道家的度代表宁道奇点头同意。宁道奇凭的是他的鉴人之道,从相法瞧出李小子是帝王之相,所以师妃暄敢落实她支持的人选。”
跋锋寒嗤之以鼻道:“我第一个不信命相这江湖术士骗人的玩意,宁道奇又如何?我承认相格确有好坏之分,如同丑妍有别,对运道有一定的影响。可是世上怎可能有种帝皇的相格,绝对是无稽之谈。”
寇仲问徐子陵道:“陵少怎么看?”
徐子陵皱眉道:“自古以来,一直流传相人之学,宁道奇肯定是精于此道的人。从相格肯定李世民为选合乎他的情理。不过我同意锋寒兄的瞧法,世上该没有帝皇之相,宁道奇终非神仙,总会有批错的机会。”
寇仲哈哈笑道:“希望你们不是为安慰我这么说,他娘的,管他甚么命运,我寇仲是永远不会认输的,李世民有本事就宰掉我吧。”
跋锋寒沉声道:“应说是宰掉我们三兄弟。”
寇仲一阵感动,把跋锋寒搂个结实,笑道:“以前不是说过若形势不对,老跋你会开溜的吗?”
跋寒苦笑道:“我跋锋寒如今再不是那种人。置诸死地而后生,要留大家一起留,走便一起走。”
徐子陵淡淡道:“窦建德方面你是否触憔了?”
寇仲颓然道:“你这话虽不中不远矣!他虽答应挥军来援,但对我顾忌甚深,使我无法为他筹谋出策,让那攻打黎阳的衷诚合作重现虎牢。唉!李世民对窦建德看得很通透,窦建德却似不把李世民放在眼内,未开战已可可知结果,他奶奶的熊。”
徐子陵道:“有刘大哥助他,窦建德至少有一拚之力吧。”
寇仲无奈道:“老窦命刘大哥留守黎阳。”
跋锋寒色变道:“窦建德无论军力和才智均不及李世民,这一仗如何能打?”
寇仲双目闪耀精芒,缓缓道:“所以我们必须靠自己,当李世民移师虎牢截击窦建德,就是我们反攻围堵唐军之时。我们现在先返梁都,抓出内奸,然后秘密结集一支万人精锐部队,以飞轮船作水路支援,运送粮草和攻城破寨的工具,于窦建德从东面进攻虎牢的当儿,只要我们的军队能突破洛阳的重围,抵达虎牢的四面,截断李世民与围城军的联系,我们便有机会赢得漂亮的低仗,以后天下再轮不到李阀称雄。”
跋锋寒点头道:“好胆色。”
徐子陵道:“你和锋寒兄回梁都,由我负起往洛阳知会杨公和王世充之责,好安他们的心。”
寇仲同意道:“我们在陈留等你,待你来后出发,最好能把鹰儿和马儿带来。”
徐子陵道:“没有问题,但到洛阳前我会去净念禅室打个转,找了空说几句话。”
寇仲愕然道:“找了空干吗?有甚么好说的?”
徐子陵目光投往地平无尽处,淡淡道:“我想透过他向妃暄传递信息,告诉妃暄我在别无选择下,走上一条她绝不愿我踏足其上的路途,就是这样而已!”